張承騏(十三)吸毒不對,但我們不知道他為何吸毒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499個人彷彿就是一個小型社會」「這個小社會裡,就是有形形色色、不同生活的人」,張承騏很常這樣說。
不同的人,有不同應對社會善意的方式、在復健的過程面對不同的壓力,並且有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不過,在6月27日那一晚,499個燒傷及逝者,從此是「八仙事件的孩子」。這個被迫冠上的群體代名,揮之不去、一輩子相隨。往往,「你一個人做的事情,就變成大家做的事情」,張承騏一再提到因吸毒被捕的八仙傷友,口氣中透露無奈及氣憤。
一個18歲的男孩,九個月前還因為全身燒傷面積達80%,陷入重度昏迷、傷口發生感染,上次上新聞是因為脫離險境,且因日本植皮技術,成為國內使用人工真皮移植的第一人,這一次再上新聞,卻是「不惜命吸毒」、「糟蹋身體遭警斥」。
「又開始說毒趴一家親了」,這讓張承騏非常在意。傷後及復健這幾個月來,每每看到網友指責八仙的傷友活該、愛玩,他一定挑戰回文,「能講一個是一個」,在所謂「合法」的場地、活動中受傷,「為什麼我們就是活該?」但吸毒傷友的負面新聞又是一次打擊,他在臉書發文、電話也提,新聞過去了幾天,我們見面時他還是忿忿不平。
「當初我朋友90%燒傷,還把能用日本植皮技術的機會讓出來」,張承騏說的這位朋友仍在醫院接受治療。當初日本植皮技術的名額只有二十人,幾乎都用在最嚴重的燒傷病人身上,包括承騏過世的好友。傷者身上小面積的皮膚,搭機送至日本實驗室培養,變成一張張人工真皮,植皮後不易排斥,復康速度比傳統植皮快上數周。
他一方面忍不住想責怪吸毒的傷友,畢竟八仙傷友的確使用社會的資源、接受捐款,還有醫療人員、陽光基金會老師志工們的辛勞,這些他們點滴在心,但「有人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一個人錯誤的選擇,卻得讓所有八仙傷友共同承擔,但是,還有更多的人「都在努力讓自己恢復原來的生活」。
張承騏直說,八仙的傷友中,有的是放鬆或慶生、慶祝畢業,甚至也有的人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派對活動,「如果是由市政府主辦的101煙火出問題,大家會不會說受傷的人『為什麼要去看煙火』」?
另一方面,他也真心希望這個社會能更多一點理解,「吸毒的確不對,但我們也不知道他所處的環境到底是怎樣?」是的,理解的核心需要同理及思考,同理事件的當事人,思考真正問題在哪,而因此能更少指責,更多正面的改變。
張承騏(十四)全世界最快樂的那幾秒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他們好多話可以講,我怎麼有點平淡無趣?」因為每週的《結痂週記》,張承騏有時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有些平淡」。其實他忙得很,家裡開始的奶酪生意,常突發要包貨、送貨,所以好一陣子沒進陽光重健中心,我們乾脆相約「車上」,陪他開車載著草莓等水果回家。
看似回到了「生活」軌道,不過燒傷後的十一個月,總是不經意突襲的疲累及疼痛,不再像以前一般讓人自信的體能,實在無法說服承騏,這是生活的正軌。「因為我連在廚房站一會都不行啊!」承騏小「唉」了一聲,撐在腳趾中間的矽膠片,又到了一天半的「時限」,腳趾到腳板又開始隱隱地痛。
因為腳趾中間的燒傷、凸起的疤痕,也需要加壓,五趾之間的指縫,塞入他們戲稱「紅龜粿」的特製粉紅矽膠片支撐著,久了還是會疼痛不適,現在大概是一天半就會受不了。張承騏一回家就得先脫掉腳上的襪子、壓力衣、矽膠片等束縛,再在腳板疊上三公斤重的沙包,撐開整天下來因站著和開車,導致疤痕巒縮又變硬的腳背。拿起副木撐開腳趾,再用按摩器在腳板、小腿上來回按摩。
「在其他人面前不太好意思隨便脫鞋耶」,張承騏按摩了一陣子,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悶了一陣子的雙腳,難免有些異味。原本在家裡塵封一陣子的肩頸器,如今發揮功效,「這感覺跟上次在重健中心看到的打疤槍很像,很爽」,他說傷友們都形容「全世界最快樂的就這幾秒」。借助按摩器或打疤槍軟疤,最舒服的其實是止癢,按摩器發出ㄉㄉㄉ聲音,「比打疤槍安靜些……真的好幸福、好快樂。」彷彿廣告文案的誇張形容,應該是他們最能表達的真實感受,因為即便是微微的癢、痛,但無止盡纏繞身心的不適,能暫離幾秒鐘、幾分鐘都是天堂。
「那個癢不知道要怎麼克服?」張承騏想到在廚房的日子,廚師學徒的工作少說也要花上12小時,包括備料、洗菜、清理;但站在原地最大的敵人是「癢」,「癢得,也沒辦法專心做我想做的事。」他突然動了念頭,是不是該繼續念書?「受傷前我不屑讀大學耶」,因為對以前的他來說,體力、毅力及熱情,便足以學習一切他想要培養的能力,在廚房得心應手的能力,在受傷後卻突然遙不可及。
「是比較回到生活了,但還是不方便」,張承騏說,自己是重傷傷友中「又比較輕的」,「實在也很不想抱怨……也不想大家看到我,以為傷友們都恢復地很好。」在每週的採訪週記中,似乎不免出現如此的討論,不僅是在復健生活的日常,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在尋找生活的軌道?
閒談之中,他腳板上的沙包滑落、掉在地上,「不用撿,這表示我腳背又拉平了,又可以出門了,走吧!」
張承騏(十五)就算很辛苦,我也要自己一步步來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低溫的空氣容易令人陰鬱,不過在溫差極大的這些天,晴日的暖和反而讓張承騏心情低落。「我是一個夏天不能不去海邊的男孩耶」,想到炎炎夏日,他不免哀號。如今去不了海灘,剛好以前教官相約爬台北象山,「教官說,爬山有助於復健,那就去了吧」。
約爬山的,是張承騏轉學前淡江高中的教官,「就不知怎麼樣」,承騏說他與八仙事件過世的好友王韋博,跟教官關係很不錯。
其實爬山前兩三天,張承騏就因為天氣逐漸轉熱而心煩浮躁,「想去墾丁,想去海邊,也想出國走走,但真的沒辦法太熱了。」他也想過應該去鄰近的郊山走走,不過以前就很少親近山的他,若不是教官主動邀請,其實沒什麼動力。
在象山上,以101大樓為背景的合照,承騏與教官、同學笑得很開心。不過說起這次爬山,他印象總結是:「好累、超累、累到瘋……真的會『起肖』」。他連連珠炮的形容,與他們在臉書上打卡的照片更顯差距。我笑著問,人們是不是總習慣秀出個人美美的照片,只看到他人美好的風景,都想不到背後還是有辛苦與艱難?「就是啊」,他很認同地回,但又補了句「我不想再失誤了」,原來上次在《八個人的八仙》專題放的影片,片中稍嫌浮腫,睡不好的形象讓他很在意。
走向象山那天,剛好是入春最高溫的31度,還沒上山,他就因為這些日子以來難得的流汗,「又癢又熱得快發瘋」。他一路撐著教官的登山杖上到象山的攝影平台,「真的就是撐著爬」,張承騏說,「行不行?最討厭人家說我行不行,當然行啊!」。
來回四小時後雙腳發抖,下山後,又因為腳板久久無法放平,腳背巒縮的皮膚變硬、不舒服。不過他也覺得,無論如何一路「ㄍ一ㄥ」上去,路上、山上的風景都是收穫。爬山後兩天不再水腫的雙腿,也讓他感到值得!承騏本來雙腿就容易水腫,但受傷之後,無法時常運動、健身,總是感到下半身「泡泡的」。
雖然累、癢、雙腿發抖,張承騏覺得爬山的確是未來可以多嘗試的復健。以前體力好,也曾經為了跑馬拉松而訓練跑山;如今則是一步步與坡道抗衡,一步步完成本來不知道能否達致的目標,「不需要依靠別人,心情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