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騏

1995年生
全身55%傷燙傷
台北市,學生。

張承騏(八)傷友的內在競爭力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無預警的,年後再度住院,張承騏在醫院待了八天。雖然傷口比六個多月前小得多,大部分也都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住院悶得慌,「實在不太想再回去了」。

在膝窩後的傷口,可能因為關節時常使用,傷口恢復不如預期。這一次因為出現綠膿桿菌感染,醫師要他留院好好處理傷口。每天,「護士姐姐」用大型棉花棒輕輕地將傷口的膿、組織液等「髒東西」清乾淨,傷口通常都會滲血一陣子,得以一根根棉花棒輕壓止血、清除乾淨後換藥,再換上更好的敷料,15至20分鐘「儀式」完成,再來就是打抗生素。

「不痛阿」,張承騏現在覺得換藥不再是痛苦的事情,但在醫院的夜晚無法好好入眠,為什麼?「病房很陰耶」,在加護病房的四個晚上,隔壁床不是昏迷就是插著呼吸器的燒燙傷病人,冷清安靜的令人感到詭異,他都要求護理師把燈開著,早上反而才能睡。因為太無聊,不是上臉書、打電動,也上網看了好幾部電影。

相較六個多月前,同樣的病房,四床都是因八仙事件受傷的傷友,「其實那時還比較歡樂」。他回想那一個半月的住院期間,因為傷口癢,大家兩、三點之前睡不著,不如隔空聊天,護理師也會在各床中間加入,之後因麻醉藥、「睡覺藥」作用,睡得比較好。

最後三天轉進普通病房,他好不容易捱到兩邊床都有病人「入住」,但夜半兩邊鼾聲連連,又是徹夜難眠,「我還被轟起來呢」。也難怪,第八天出院,剪頭髮、吃飯回家,他倒在沙發上立刻入睡。

住院的前一天剛好是情人節,不過張承騏跟女朋友各自忙碌。他們兩個是六個多月前住院期間認識的,女朋友是學妹的朋友,跟著學妹探病,聊著聊著就在一起了,還常被護理師糗「張承騏在加護病房也能交到女朋友,其他人該學學啊」。

然感情之事他不想多談。受傷之後,張承騏與其他傷友總會聊到一些,不少情侶在事件後分手,但也有不少對情侶,甚至是只有一方受傷的,都還堅持在一起。但,「女生比較重情重義啦」,他以看到的實例下了個總結,通常女生比較不會離開受傷的另一半。

「但壓力衣脫掉之後,又是另一個考驗」。張承騏又用了「競爭力」,來形容傷友與其他人的差別。「你說的競爭力是指外型?」我問,「是啊」,他說。也許傷友比較能理解傷友,為什麼晚上會癢得睡不著、換藥有多痛、復健有多長,還有八仙起火那天共同的恐懼與慌亂。

「不過,三年後吧,等手上的疤痕穩定,就用刺青包起來,至於腳的疤痕,穿上運動壓力褲或束褲就看不到」。

「不過」,非常重視外在形象的他回頭說,復健中心的傷友「內心都很強」,如同生孩子痛的一次次換藥,分別經歷這麼多手術,必須耐著性子地復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堅強」,他形容,內在的競爭力很強,「因為這大概是一般人社會上學不到的」。

張承騏(九)把手插進褲袋裡的困難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八天住院後,出院隔天,張承騏就騎腳踏車到陽光臺北民生重建中心。

「從天母騎過來」?天母的家到民生東路的重健中心,騎機車都得快一小時了,令人實在驚訝,「這樣太拚了吧?」

他輕鬆地說,「反正也不急,就慢慢騎」。剛好是微涼的天氣,開心一路涼爽的風相伴,不過家裡的越野車還是沒出動,畢竟出門總會有坡度不小的上下坡,所以他先到捷運站租了Ubike,一路平地騎來大約一個半小時,「也不會流汗」。

不過上了跑步機,他將機器設定為上坡,「走十分鐘就快喘死了」。之後再照著過去節奏,舉了舉啞鈴,用沙包把緊繃的雙腳再次「掰」開,一邊把玩著治療性粘土,一邊聊天,小小抱怨身體比過年前僵硬。他把手掌打開再試著握拳略微發抖,「其實不太痛」,只是手上疤痕緊縮,讓他得一次次操作我們平時覺得簡單的手掌、手指運用。

「現在很羨慕人家可以輕鬆揮手、把手插進褲袋裡」,張承騏隨口說說,我才突然想到,他說的「揮手」其實是擺手,對雙手燒傷的傷友來說,原來將雙手放在身體兩邊,隨著步伐擺動也不再是理所當然,他們走路起來,穿著壓力衣的雙手總是放在身體前,不易收合的關節,讓兩手有點像是樂高玩具模型人的雙手,多只能固定曲著。

「我也好想練瑜伽」,因為聊到個人喜歡的運動,他接著說,「我還想練鋼琴、打拳擊、餐飲技巧進修……」,除了餐飲本行外,其他都是在受傷前沒有想過的事。現在的他除了急著希望傷口快點痊癒,能夠繼續跑步、健身,腦袋中想學的計畫一個一個蹦出來。「老實講,受傷前只想賺錢還有玩」,他開心的說,「就輕鬆賺錢、輕鬆玩」,透過所愛的廚房工作,一路出師到海外闖一闖再回國開店,慢慢轉往經營管理,就可以時常出國旅遊、海邊衝浪,然而現在這個夢想對他來說似乎太簡單,「受傷後才想應該要讓人生充實些,不要再過『紙醉金迷』的生活」,我忍不住笑「你以前過得很紙醉金迷嗎?」總之,這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現在更肯定享受生活與持續學習的重要性了。

彈鋼琴應該也是很好的復健,我們聊到住三總的八仙傷友,一個愛彈琴的女孩,因為開始在三總院內的大廳彈奏,雙手的靈活度進展快,也鼓舞了自己及其他病友。「我應該學得會鋼琴吧?」張承騏又扳弄起手及指關節,很興奮地說,「就像那個我貼的,儘管肢體障礙也彈得很好。」他說的是之前分享在臉書,一個無手的俄羅斯少年自學2年鋼琴,已經可以與管弦樂團登台演出。

「總之我想學的東西很多」,一邊講、一邊持續著手部復健,腦袋裡好像還在想著要學什麼。

張承騏(十)無法出院的朋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事件後八個多月過去,還有人,沒踏出過醫院。

提早離開重建中心,張承騏到台大醫院探望朋友,那些回醫院再動手術的、還有一直住院的傷友。我們先到便利商店覓食,「其實我現在吃不多」,他拿了一個甜甜圈及飲料,「之前剛出院、傷口多,很煩,就很想吃,尤其是甜的」,原來不是胃口變差,因為傷口愈來愈好、復健運動多,對甜食零食的慾望也少了。

結帳時,我在門口看著他蹦跳地踏步著,其實蠻顯眼的。想到先前才問他,是否有受到「關注」的眼光。「人家問、我會講阿」,除了露出的手套壓力衣,從外觀不易察覺張承騏燒傷的烙印,不過因為生長的疤痕會癢,他即便坐電梯也得原地踏步止癢,在捷運車廂內還可以一節一節車廂走,腳背開始硬了,再找個位子坐下來,因為膝蓋可放高些,也會舒服些。「還好大部分時間車廂都很空,還沒有需要坐博愛座的困擾」,他比較的是先前傷友因為坐博愛座被指責的新聞事件。

「是有些叔叔阿姨會盯著我看、但也不會問」。倒是有一次買外套,老闆問他手怎麼了,他大方地脫下手套露出傷疤,對方知道他是八仙受害者,最後主動給出八折價,祝他早日康復,「這個社會也是很多溫暖的」,他笑得開心道。

跟著他一進燒燙傷病房,就看到住院傷友的爸爸熱絡地打招呼,「你來了!」這位傷友92%二、三度燒傷,剛從榮總轉院到台大,這八個多月還沒機會離開醫院,轉院來還是先住進了加護病房。即便開放的探病時間,一間房也只能有兩位親友進去探望,此時,傷友媽媽幫忙餵食晚餐,承騏接替了這位爸爸進去加油打氣。

傷友的爸爸連珠炮般訴說這一陣子治療、復健的難處,也深刻比較台大「鐵腕型」復健師的好處,復健之痛之辛苦常人難體會。較嚴厲的台大復健師,不管傷友如何「求饒」,仍逼著他們動。因為元旦後又經歷一兩次手術,這位傷友又動彈不得好一陣子,如今可以坐在床邊、手扶碗或自持餐具,即便還不靈活,對他們來說已是驚喜。

轉到一般病房去看梅凱翔。在八仙派對當天,凱祥本來是張承騏朋友的朋友,雖玩在一起但不熟,不過一起在陽光重建中心復健的日子,兩人愈來愈熟悉。梅媽媽也是先熱烈地招呼,就劈哩啪啦地講述兒子這次手術及復健需求,梅凱翔腳背的植皮手術因為骨骼歪曲,還打了腳釘。等待著手術的他已經餓了快一天,虛弱地說話,但耳朵卻靈敏地可聽到遠處護理站的電話聲,因為某一通電話,會是call他進手術房的通知。然而,拆除腳釘後的手術,不知道還有多少手術及術後復健等著他。

隔壁房原來也有回來住院的傷友,媽媽們又要張承騏去「巡房」。他笑說,「我差不多是地下的社工主任」。的確,傷友為傷友打氣效果更好,他這一陣子努力復健下的成果,也是最好的鼓舞。梅媽媽總愛重複地稱讚,「就是要像承騏一樣多復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