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騏

1995年生
全身55%傷燙傷
台北市,學生。

張承騏(十四)全世界最快樂的那幾秒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他們好多話可以講,我怎麼有點平淡無趣?」因為每週的《結痂週記》,張承騏有時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有些平淡」。其實他忙得很,家裡開始的奶酪生意,常突發要包貨、送貨,所以好一陣子沒進陽光重健中心,我們乾脆相約「車上」,陪他開車載著草莓等水果回家。

看似回到了「生活」軌道,不過燒傷後的十一個月,總是不經意突襲的疲累及疼痛,不再像以前一般讓人自信的體能,實在無法說服承騏,這是生活的正軌。「因為我連在廚房站一會都不行啊!」承騏小「唉」了一聲,撐在腳趾中間的矽膠片,又到了一天半的「時限」,腳趾到腳板又開始隱隱地痛。

因為腳趾中間的燒傷、凸起的疤痕,也需要加壓,五趾之間的指縫,塞入他們戲稱「紅龜粿」的特製粉紅矽膠片支撐著,久了還是會疼痛不適,現在大概是一天半就會受不了。張承騏一回家就得先脫掉腳上的襪子、壓力衣、矽膠片等束縛,再在腳板疊上三公斤重的沙包,撐開整天下來因站著和開車,導致疤痕巒縮又變硬的腳背。拿起副木撐開腳趾,再用按摩器在腳板、小腿上來回按摩。

「在其他人面前不太好意思隨便脫鞋耶」,張承騏按摩了一陣子,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悶了一陣子的雙腳,難免有些異味。原本在家裡塵封一陣子的肩頸器,如今發揮功效,「這感覺跟上次在重健中心看到的打疤槍很像,很爽」,他說傷友們都形容「全世界最快樂的就這幾秒」。借助按摩器或打疤槍軟疤,最舒服的其實是止癢,按摩器發出ㄉㄉㄉ聲音,「比打疤槍安靜些……真的好幸福、好快樂。」彷彿廣告文案的誇張形容,應該是他們最能表達的真實感受,因為即便是微微的癢、痛,但無止盡纏繞身心的不適,能暫離幾秒鐘、幾分鐘都是天堂。

「那個癢不知道要怎麼克服?」張承騏想到在廚房的日子,廚師學徒的工作少說也要花上12小時,包括備料、洗菜、清理;但站在原地最大的敵人是「癢」,「癢得,也沒辦法專心做我想做的事。」他突然動了念頭,是不是該繼續念書?「受傷前我不屑讀大學耶」,因為對以前的他來說,體力、毅力及熱情,便足以學習一切他想要培養的能力,在廚房得心應手的能力,在受傷後卻突然遙不可及。

「是比較回到生活了,但還是不方便」,張承騏說,自己是重傷傷友中「又比較輕的」,「實在也很不想抱怨……也不想大家看到我,以為傷友們都恢復地很好。」在每週的採訪週記中,似乎不免出現如此的討論,不僅是在復健生活的日常,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在尋找生活的軌道?

閒談之中,他腳板上的沙包滑落、掉在地上,「不用撿,這表示我腳背又拉平了,又可以出門了,走吧!」

張承騏(十五)就算很辛苦,我也要自己一步步來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低溫的空氣容易令人陰鬱,不過在溫差極大的這些天,晴日的暖和反而讓張承騏心情低落。「我是一個夏天不能不去海邊的男孩耶」,想到炎炎夏日,他不免哀號。如今去不了海灘,剛好以前教官相約爬台北象山,「教官說,爬山有助於復健,那就去了吧」。

約爬山的,是張承騏轉學前淡江高中的教官,「就不知怎麼樣」,承騏說他與八仙事件過世的好友王韋博,跟教官關係很不錯。

其實爬山前兩三天,張承騏就因為天氣逐漸轉熱而心煩浮躁,「想去墾丁,想去海邊,也想出國走走,但真的沒辦法太熱了。」他也想過應該去鄰近的郊山走走,不過以前就很少親近山的他,若不是教官主動邀請,其實沒什麼動力。

在象山上,以101大樓為背景的合照,承騏與教官、同學笑得很開心。不過說起這次爬山,他印象總結是:「好累、超累、累到瘋……真的會『起肖』」。他連連珠炮的形容,與他們在臉書上打卡的照片更顯差距。我笑著問,人們是不是總習慣秀出個人美美的照片,只看到他人美好的風景,都想不到背後還是有辛苦與艱難?「就是啊」,他很認同地回,但又補了句「我不想再失誤了」,原來上次在《八個人的八仙》專題放的影片,片中稍嫌浮腫,睡不好的形象讓他很在意。

走向象山那天,剛好是入春最高溫的31度,還沒上山,他就因為這些日子以來難得的流汗,「又癢又熱得快發瘋」。他一路撐著教官的登山杖上到象山的攝影平台,「真的就是撐著爬」,張承騏說,「行不行?最討厭人家說我行不行,當然行啊!」。

來回四小時後雙腳發抖,下山後,又因為腳板久久無法放平,腳背巒縮的皮膚變硬、不舒服。不過他也覺得,無論如何一路「ㄍ一ㄥ」上去,路上、山上的風景都是收穫。爬山後兩天不再水腫的雙腿,也讓他感到值得!承騏本來雙腿就容易水腫,但受傷之後,無法時常運動、健身,總是感到下半身「泡泡的」。

雖然累、癢、雙腿發抖,張承騏覺得爬山的確是未來可以多嘗試的復健。以前體力好,也曾經為了跑馬拉松而訓練跑山;如今則是一步步與坡道抗衡,一步步完成本來不知道能否達致的目標,「不需要依靠別人,心情比較好」。

張承騏(十六)不是傷好了就好了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最近,幾位八仙傷友,帶著燒傷的烙印,接受攝影師的寫真邀約。張承騏先前住院時,還想了好幾個帥氣的姿勢,嚷著要瘦身。拍完照後開心地說,「當然,還蠻好看的」。

新聞台、電視節目、商業雜誌、親子雜誌陸續的約訪,我們開玩笑地說,張承騏最近的生活「愈來愈像名人」。他認為自己從小到大的確「喜歡受矚目、被關注」。有時非常乖、有時又愛搞怪,吸引老師、大人們的目光,也非常喜愛自拍,朋友們互拍也很懂得設計「情境畫面」,諸如在廚房帥氣揮鏟、翻鍋,馬拉松、健身房的運動英姿,「照片拍得像有個隨行攝影師在旁就對啦」。

配合著媒體採訪行程,張承騏有時得因此先放下自己的事,但還是希望外界認識他們,其實就像你、我一樣,讀書、工作、生活,也有娛樂活動,只不過在那次八仙的派對上,遇上了台灣最嚴重的公安事故。直到現在,網路上看到對八仙事件善款、對傷友的誤會或酸言批評,他總要「衝鋒陷陣」,在網路上留言應對。其實,認定他們傷友是「玩咖」、「活該」的酸言背後,多數是僵固、無法對話的匿名者,不一定能透過對話、相互理解,但承騏說,「能講一個是一個」,所以還要朋友看到什麼消息,就TAG(標註)他,無論對方友善與否,就還是想要大聲說,「代誌不是你們想像的這麼簡單」。

進攝影棚拍寫真,露出四肢燒傷的傷口、疤痕,他很開心,「因為這就是我當下的樣子,我也不是一輩子都會這樣」。面對專業攝影師,朝他「喀嚓、喀嚓」,對他來說「感覺很棒」,不過進一步聊到疤痕,他也不掩飾自嘲回應,「因為燒傷備受矚目,也還是有點小小遺憾。」

平時壓力衣包覆著疤痕,承騏看來與以前無異。我看到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問「這怎麼了」,或友善地回應,或輕聲地安慰:「加油」、「就不要想受傷的事就好了」。我們兩個相視而笑,也不多說,像是「只有我們才懂」。

實際看到如雜枝叢生的疤痕,或一再了解傷口復原期間對抗痛、癢的日常,就會發現,對傷友來說,身體會時刻提醒著,不是只要不想受傷的事,一切就可迎刃而解。張承騏回想,當初也覺得自己半年就不會有傷口了,沒有傷口,也就不會這麼不舒服了,需要復健,「復健不就好了」,他說。

不是「傷好了就好了,復健也很麻煩」,承騏說。最近感情上的事情,也讓他很有感觸,未來的對象「要能接受我的疤痕」,之外也得更能理解,燒傷後的復健,是難料時間、成果的過程。但他還是很有自信,也許要花更多一些時間,但不會一輩子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