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閎鈞

1996年生
38%灼傷
桃園市,學生。

詹閎鈞(三)灼足的跆拳道手:失落感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跆拳道在詹閎鈞的人生中,發生兩次大轉變。第一次是他升大學填志願那年;當時他知道,自己雖然踢得不錯,「但就是中上水準,沒到能當國手。」因此,他轉了個彎,沒唸體育學院,以體保生身份進了中原大學企管系,「跆拳道就當興趣。」

第二次大轉變,就是在八仙事件之後。只是這一次,跆拳道可能連當「興趣」都有困難。

去年八月底,詹閎鈞出院,九月便準時開學,中原大學跆拳社的社課一堂也沒缺席。「第一天大家看到我都嚇一跳,眼睛睜得好大,」原來是隊上成員都以為他休學去養傷了。

不過,人雖然到了,能做的卻很少。一個學期來,詹閎鈞幾乎都坐在軟墊上休息,因為他一站起來,血液便開始往下堆積,「沒多久腳就會僵住,接著就麻,就癢。」數分鐘後,連跆拳道「壓腳背」的基礎動作也無法做。這對於昔日擔任跆拳道隊長、常奪牌的他來說,不僅是生理上的壓力,更是心理上的不適。

詹閎鈞說,以前在格鬥場上對打,想踢哪,就踢哪,「但現在大概一個小女生也打不過。」這句話當然沒有歧視的意思,更多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哀傷。

「就是一種失落感。」話畢,詹閎鈞突然對著記者說,「那就好像你很愛寫文章,偏偏筆又一直斷水一樣。」形容地十分貼切。

但是,如果這裡是傷心地,為何不離開?詹閎鈞坦言,「因為跆拳道是我最熟悉的一塊。」他所指的,不只是大學時光最熟悉的朋友們,更是那些有形無形的空間、環境以及記憶。

中原大學跆拳道社的活動空間,位在體育館二樓,裡頭是跆拳道必備的速度靶、防禦靶;教室左側還有詹閎鈞編碼69號的置物櫃,上頭別著一只道服吊飾。「空堂沒課,我都會假借跆拳道的名義去借鑰匙,跑來睡覺。」似乎在這裡,有一個專屬於他的位子。

而儘管詹閎鈞平時只是在一旁待著,整個學期每週三次的社課,他也沒缺席過,期末甚至還拿了全勤獎。「他真的是很有心。全隊三十幾個人,只有五人全勤;閎鈞是其中之一。」跆拳道社指導老師說道。

七年多來,詹閎鈞與跆拳道結下密不可分的情誼,但接下來,曾經最擅長的一件事要如何與雙腳的無力、內心的失落間取捨、達成平衡?隨著詹閎鈞的小腿傷口結了痂、割除的肌肉組織逐漸給新生的疤痕填補上,他似乎心裡也有了答案。

詹閎鈞(四)灼足的跆拳道手:傷後的轉捩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第一次拜訪詹閎鈞家中,客廳裡的兩樣東西,立刻抓住了我的眼睛。第一件,是他擺放在電視機旁,練了七年跆拳道所獲得的一堆獎狀、獎牌;至於第二件,就是晾在那些「戰利品」下方,一塊塊、尚未曬乾的壓力衣布。

「最近常在想,是不是把那些獎狀、獎牌清了。反正放在那也是佔空間,積灰塵。」詹閎鈞娓娓說道。

「不會捨不得嗎?」記者詢問。

「幹嘛捨不得?那都是過去式了。」他的話裡,沒有一絲猶豫。

當時,記者對於這位少年的豁達感到不可置信,「為何他能夠看這麼開?」心中始終狐疑著。一直到後來,詹閎鈞分享了他與賴教練的故事後,記者才意識到,原來這一路上,他並不孤單。

賴教練是奧運金牌國手朱木炎在平鎮國中體育班的同期學員,也是詹閎鈞母校仁和國中體育班的教練,「很年輕,就像大姊姊一樣。」十多年前,是賴教練跆拳道場上最叱吒風雲的時刻,國、高中階段蟬聯五年全國第一,2000年更拿下世界青少年跆拳道錦標賽冠軍;彷彿一顆明日之星,賴教練順利進入國立體育學院(現更名為國立體育大學),朝著國手之路邁進。

只是天不從人願,賴教練在大二那年因韌帶斷裂,膝蓋開了一刀,從此脫下戰袍,「現在還可見膝蓋上一道長長的刀疤。」不過,當時的賴教練並未停下腳步,她拐了個彎,轉向考取教師執照,畢業後成了跆拳道教練,如今還順利開了自己的道館,培養新一批的跆拳子弟兵。

「教練的故事讓我深有同感。」

雖然詹閎鈞與賴教練的經驗不盡相同,但教練勇於面對、勇往直前的精神和態度,確實激勵他跨出下一步的勇氣。而除了賴教練之外,包括奧運銀牌國手、前立委黃志雄,以及他在中原大學跆拳道社,許多成績優異、有出國交換經驗的學長姐等…...前人的足跡皆令閎鈞相信,「跆拳道也能多元發展嘛。我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那跆拳道算是『過去式』了嗎?」記者問道。

「也不是說『過去式』,只是,就不一樣了。」詹閎鈞回答。而他所指的「不一樣」,不只是曾經他最擅長、最自信的跆拳道已不再一樣;更是要告別過去的自己,擁抱更多生命的可能。或許轉個心態,八仙事件可以不再是夢魘,而是重生的契機。

談到自己的下一步,閎鈞說,第一要務是盡力扮演好大學生的角色,顧好課業;但他強調,成績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對於未來的不設限,摸索自己的志向,「如果有無限量的時間,我每一件事都想嘗試。」

「老天關了你一扇門,必定會開你一扇窗;我只是還在找那一扇窗。」他堅定地說道。

詹閎鈞(五)搔、抓、扒、癢,過一天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詹閎鈞與疤痕的戰爭,已纏鬥了超過半年之久,而雙方戰線至今仍拉鋸著,似乎還未能看見休戰的曙光。這是三度燒傷的代價,也是許多八仙傷患都必須走過的,最艱辛的一哩路。

三度燒傷意即整層皮膚遭破壞殆盡,深度擴及表皮、真皮、皮膚軟組織……「燒到神經都沒了,什麼感覺也沒有。」雖然經過清創、植皮手術後,傷口得以癒合,但皮膚軟組織此刻已嚴重損傷,身體必須轉由「纖維組織」來扛起修補皮膚的要務;此時增生的新組織,就是所謂的「疤痕」。

疤痕不是正常組織,除了質地實韌、色澤紫紅,表面還會呈現不規則的瘤狀增生,使得整個皮膚凹凸不平,「甚至長到連我的阿基里斯腱都消失不見。」詹閎鈞邊說,邊拉起他的褲管。不過,疤痕駭人的外觀還只是小事,真正恐怖的,是那增生期間永無止盡的癢感。

由於末梢神經正在回復,皮膚相當敏感,一丁點刺激都會產生陣陣麻癢;另一方面,疤痕內並無汗腺和毛囊,體內熱氣全燜在裡頭,加劇了不適感。雖然實際癢的程度,會因各人體質而有差異,但是很不巧地,詹閎鈞就是屬於會比較癢的類型;而八仙造成的大面積疤痕,帶來大規模的癢感,成了他最大的夢魘。

吃飯、上課、唸書……癢感籠罩在詹閎鈞一天中的每個時刻,連騎機車等紅燈不過幾十秒時間,他也要彎下身子抓一抓。而平時久站,疤痕會充血刺激神經,整個人就變成熱鍋上的螞蟻,渾身不自在;躺著也沒多好,雙腳一接觸到物體,立刻就癢到睡不著,非得好好搔、抓、扒上一回。換言之,只要疤痕還在增生,詹閎鈞的雙手就沒有閒下來的一刻。

而且,抓癢也是有學問的。由於指甲銳利,直接扒下去恐把疤痕撕裂,因此他學會握緊拳頭,用手背上凸起的指關節來摩擦疤痕,舒緩癢處;半年多來,關節處甚至抓到長出了數顆厚繭。

多數人不能體會詹閎鈞的癢,常會關切地提醒他,「少抓一點。」但事實上,「這種癢不是能忍得了的。」詹閎鈞的治療師說道,「那感覺像整隻腳在被上千上萬隻螞蟻啃咬。」詹閎鈞在一旁點頭如搗蒜,似乎這就是最貼切的比喻。

「但醫生有說過,痛是代表身體的警訊;癢是代表身體在復原。」詹閎鈞說道。的確,醫生的這句話就是他最好的安慰劑。

有趣的是,天天與癢感生活的詹閎鈞,久而久之也學會了與它共存。現在他最喜愛的姿勢,就是一屁股坐著,雙腳微向前伸,讓手能順暢地搔癢著小腿上整片的疤痕,「我可以這樣搔一整天,」他邊說,臉上掛著一抹淺淺的笑容,「抓到後來還蠻爽的。」沒想到,生活被癢感綁架的少年,居然也開始對它動之以情了,不禁讓我擔心,這是不是種另類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要多久時間,癢感才會消失呢?」記者問治療師。

「每個人的情況不一定,一年之後應該會舒緩些,但癢感要消失的話,就要等到疤痕成熟之後,可能就要兩年時間。」治療師回答。

坐在旁邊的詹閎鈞不發一語,手繼續扒著疤痕。也許,他這雙手還要再忙上好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