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閎鈞

1996年生
38%灼傷
桃園市,學生。

詹閎鈞(十)新學期的新任務(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詹教練好!」

每次社課時間又見詹老師穿著一身運動外套來跆拳道教室探班時,記者常下意識地稱詹老師作「教練」;但詹老師總會不厭其煩地糾正這項「口誤」,「哎呀,不要叫我教練,叫我老師就好。」

詹老師已經擔任中原跆拳道社指導老師超過十年了。由於她出身柔道,因此常說自己在技術上沒什麼能指導之處,從不曾自稱「教練」。不過,觀察久的人其實都知曉,詹老師的付出,實際上已遠遠超過「教練」或「老師」的職責;除了時時關注社員的體能狀態外,她也十分掛心成員們在學校的成績表現、人際關係……

「老師她心很韌,待我們就像是媽媽一樣。」詹閎鈞說,詹老師平日身兼教職工作,同時也著手進行實驗研究;但勞碌的她永遠會撥空到社團看看,「再忙都不會缺席」。而也正是因為如此,儘管詹閎鈞在接任隊長一職上,心有猶豫,但他仍一口答應詹老師,「只要這能幫老師分擔點什麼。」

當然,詹閎鈞的身心狀況,詹老師是心知肚明的。但她私下坦言,當時在學期初告訴詹閎鈞「你必須接下隊長」時,除了「缺人」的現實面考量外,她更是期望,隊長職務能成為詹閎鈞的磨練,使他重新找回自己在跆拳道社的位置與價值。

詹老師回憶,過去曾有位自己的學生在運動時傷及頸椎,因而無法比賽,從此對運動越覺灰心喪志,最終隱退體育圈。「我不希望任何一位選手在受傷之後,從此覺得自己是沒用的人。尤其是在那件事之後。」詹老師的話語中,透露出對詹閎鈞的擔憂。

八仙事件之後,詹閎鈞已經在跆拳道社坐了一整學期的冷板凳。但詹老師認為,雖然腳傷確實給詹閎鈞選手生涯打了折扣,但他個性一直是開朗、隨和、適應力強,而且熱愛跆拳道,「一個運動員該有的特質與性格,閎鈞都有。」或許,當上隊長後,角色從搏擊者變成指導者,正能給他的跆拳之路開一條新道。

不過,詹老師也不諱言,要做一位稱職的隊長,詹閎鈞還是有可努力之處。只是這兒指的「努力」,並非努力練跆拳道,「對於閎鈞的技術,大家都是沒話說的」;而是做為一位領導者在處事上該有的應對進退,並贏得社團成員的肯定與信任。

這對於才大二的詹閎鈞而言,雖不是件簡單的挑戰,但卻可能是他在八仙之後,最好的一次試煉。「他必須用實力證明,儘管有腳傷,但我跟其他人沒有不一樣。」而詹老師口中的「證明」,不只是詹閎鈞對別人,更是他對自己的證明。

「從在哪裡跌到,就從哪裡站起來。」似乎詹老師的這句話,才是在隊長職務背後,詹閎鈞真正的任務。

詹閎鈞(十一)重回跆拳道場上的第一戰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圖左為詹閎鈞。 攝影/章凱閎
圖左為詹閎鈞。 攝影/章凱閎

「來,大家圍一圈。」聽到隊長一聲令下,跆拳道社員們紛紛集合在軟墊上坐定。「要比賽的,護具、手套什麼的,自己要準備好啊。」詹閎鈞叮嚀著隊友們,深怕在最後一刻會出紕漏;因為接下來,他們將出征到台中弘光科技大學,參加弘光盃全國大專校院跆拳道錦標賽(下稱為弘光盃)。

這天晚上雖說是比賽前最後一次練習,但訓練強度意外地比以往來得輕鬆許多。詹閎鈞說,這時候練「啷」一些,一方面是避免大家在倒數關頭受傷,一方面也是讓心情保持平靜;但更實際的是,「最後一天再來拚,其實也來不及了啦!」

在跆拳道圈子中,弘光盃雖說規模小,但仍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原因在於,它是目前辦給全國大專生的跆拳道賽事裡,唯一開放「色帶組」的盃賽(編按:相對於黑帶,色帶是跆拳道初學者的象徵,等級包括黃帶、藍帶、紅帶等;完成色帶階段者才可考核黑帶),而中原大學跆拳社正好有許多從白帶開始入門的乙組學生,弘光盃確實提供他們一個難得的格鬥舞台。

不過,同樣是弘光盃,看在詹閎鈞以及其他跆拳道社甲組社員眼中,卻是兩樣情。由於弘光盃的「賣點」並非黑帶組,一般甲組選手的參賽心態,常常是「去玩玩就好」,再加上弘光盃賽事從比賽流程到空間設計都比較隨性,因此對詹閎鈞這曾經的甲組選手來說,弘光盃對他來說感受複雜。

然而,今年詹閎鈞雖然嘴上仍是拿稱弘光盃為「菜市仔盃」,但骨子裡的心情卻是截然不同。

在八仙事件發生前,詹閎鈞每年的備賽重心放在五月的全國大專校院運動會(下稱為大專盃),弘光盃充其量不過是「暖身賽」。但由於大專盃每項量級,各校只能派出一位選手,因此在八仙事件裡負傷的他深知,「今年大專盃,大概很難(被派上場)。」

這意味著,弘光盃將是他今年唯一上場的機會。

詹閎鈞一直是深深迷戀著賽場上搏鬥的張力與魅力。「比賽的時候,身邊的隊友和老師都會在一旁幫你加油,喊你名字。」他回憶著,一邊笑說,「這多帥氣啊……」儘管這次是非一級戰場弘光盃,他對於上場的期待與渴望,可是一點都沒減。

轉眼間,時間已過晚上九點,賽前最後的練習也進入尾聲。大夥們陸陸續續換好衣服、穿上鞋子準備返家,互相再與彼此確認隔天的集合時刻與地點。不過,此刻的詹閎鈞卻仍獨自地、安靜地坐在軟墊上,收拾著每次比賽都會攜帶的道服、護具,以及這次為了應付傷疤在搏鬥時裂開,而準備的繃帶和生理食鹽水。

八仙事件後,詹閎鈞的腳踝上多了一層肥厚的增生疤痕;這是他在跆拳道場上最大的阻礙。由於傷疤充血腫脹時,關節活動力下降,難以打直腳背進行踢擊;此外,雙肢上的新生疤痕也恐承受不了過大的撞擊力道。因此這次比賽,詹閎鈞的攻擊方式將以腳掌為主力,「對打時不用踢的,用踩的。」

不過當聊到比賽策略時,記者開玩笑說,「乾脆上台前,我們先去偷偷踢對手一腳好了!」沒想到詹閎鈞一聽完此話,立刻回答,「才不要!這種事要靠自己的實力。」

果然,事關比賽,作為一位專業選手的詹閎鈞,還是有他的堅持。

弘光盃正倒數計時著,詹閎鈞也即將再次回歸戰場的懷抱。對他而言,這一戰本是為自己所熱愛之事,儘力拼一場;結果是輸或贏,無關緊要。

傷後第一戰,詹閎鈞已經準備好了。

詹閎鈞(十二)贏了一面冒牌金牌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3月19日,弘光盃在台中大肚山半山腰上的弘光科技大學開打了,原本冷清的週末校園,因為比賽會場內外的踢靶聲、歡呼聲而顯得喧鬧不已;來自全台各地的跆拳道隊伍,各個舉著布條為自家選手們打氣,經過的人們也很難不被這股熱血沸騰的氣息所感染。

上午時分,代表中原大學跆拳道社的詹閎鈞已換上道服、繫緊黑帶在場邊熱身,醞釀搏鬥情緒。只是誰也沒想到,即將出征下午場賽事、蓄勢待發的的他,卻意外從學弟口中得知一項的消息……

「學長,剛大會宣佈,與你比同個量級的選手們,全都棄權了。」學弟說道。

原來,原先預計有三人參賽的黑帶男子公開組63-68公斤級,其中一位選手在「過磅」(編按:過磅即跆拳道比賽於開賽前給選手秤重,確認其參賽的量級)時沒現身,另一位則直接未繳交報名費,雙雙棄權;現場選手只剩下詹閎鈞一位。這意味著,還沒開戰,他就成了整場盃賽中,第一位拿下金牌的人。

聽到這個消息,當時的詹閎鈞臉上閃現一抹暗影,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幹。」

「這樣很沒有運動家精神欸!」隊上夥伴們聞訊後,紛紛為詹閎鈞抱不平,砲口一致對外;顯然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看在運動員眼裡是多麼令人沮喪。

「太瞎了。」詹閎鈞換下一塵未染的道服和護具,把它們原封不動地裝回行李箱;這是他練跆拳道八年來,頭一次遇到這個狀況,「不戰而勝的感覺真的爛死了。」

然而,更折磨人的時刻,還在後頭。

「獲獎的選手請到台上集合!」大會的廣播聲響遍全場。舞台正中央是一座階梯型的頒獎台,左右兩側擺列著數排座椅,得名的選手按照其組別、量級、名次,依序入座其中;詹閎鈞坐在黑帶男子公開組63-68公斤級那排椅子的最外圍處,只是他左手邊的幾張座椅,空無一人。

在他人眼中既榮耀又風光的頒獎場景,對詹閎鈞而言,卻令他坐立難安。「早知道就不來頒算了。」他獨自在位子上低頭呢喃著,一臉尷尬、羞赧,頒獎台上彷彿有巨大的黑雲籠罩著他,看不出欣喜、感受不到振奮與自信他直言,要不是身旁的人們好說歹說,後悔上台的他,甚至一度想直接閃人,「獎」也索性不領了......

「這量級只有一個人嗎?」現場觀眾傳出這樣的疑慮。

「這還叫做比賽嗎?」詹閎鈞語氣裡滿是情緒,隨即把頒獎人掛在他脖子上的金牌取下,轉身走回休息區,把閃亮的獎牌和獎狀塞藏到陰暗的角落處,看到隊友也絕口不提此事,彷彿這一切都未曾發生。

遙想去年12月,詹閎鈞與記者初次見面時,他就表露過自己想重回賽場的冀盼;但度過數月復健、賽前集訓,甚至舟車勞頓攜著行囊下台中,戰士重回了他的戰場,但面對的是缺席的對手;贏了一面不戰而勝的冒牌金牌,只能算作是一場徒勞。

更令詹閎鈞失落的是,弘光盃極可能是他今年度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比賽機會,「大專盃當然要找一個四肢健全的上啊。幹麻要派我這種燒燙傷的?」聊著聊著,他淡淡地說,「真是連站在舞台上的資格也沒有。」一句話,直白地令人心酸。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生命態度一直是詹閎鈞過去給人的招牌形象。八仙事件發生時,儘管他雙腳三度灼傷,手術後甚至險遭截肢,他仍稱自己是「幸運」的;出院後的他,雖然在跆拳道社坐了近一學期的冷板凳,他會說,「老天關了你一扇門,必定會開你一扇窗。」相信八仙事件是他重拾學業的契機;甚至連日本五天四夜的「花錢受難」之旅,他也視為是在「移地特訓」。

「或許這次,是老天爺怕我比賽時又傷到腳吧……」同樣的句型再度出現,但這次,語詞間卻倍感蒼涼與落寞。以往詹閎鈞那股急欲告訴別人、告訴自己要向光明面看去的說服力,今天取而代之的卻是諷刺,以及對這荒誕遭遇的怨懟。但詹閎鈞可能沒意識到的是,少了那一絲正能量,卻顯得此刻的他,格外真實。

「等我回去,就把那面金牌給資源回收掉。」沒有人懷疑他是在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