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閎鈞

1996年生
38%灼傷
桃園市,學生。

詹閎鈞(十三)小天使與小主人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啊!閎鈞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玩遊戲?」這天下午,因為弘光盃特訓而在復健室缺席一陣子的詹閎鈞,終於回來了。陽光基金會桃竹服務中心的卓社工一看到許久不見的他,立刻興匆匆地送上邀請,歡迎他加入大夥們最近如火如荼展開的團康遊戲——「小天使小主人」。

「小天使小主人」有點像是匿名版的「交換禮物」,每一位參與者同時有著「小天使」與「小主人」的身份,經過交互抽籤後,各人抽到的對方,便是自己的小主人;在遊戲期間內,小天使可以把禮物、卡片投進復健室裡的青蛙郵筒,由社工扮起郵差角色,默默從中傳遞彼此的心意,直到遊戲結束的認親大會,小天使才能向小主人現身。

但明明是個「破冰」遊戲,怎麼桃竹服務中心會在這時間點玩起活動?原來,自去年十月陸續出院後,八仙傷友們已邁入復健期達半年,「大家開始驗收當初設定的階段性復原目標;只是成果有喜有憂,有人順利達成,有人不如預期。」卓社工說,為了掃去復健室裡受挫沮喪的低迷氛圍,治療師和社工們才拿出這法子,讓傷友們學習互相砥礪打氣;另一方面,也製造契機讓已定型的「小圈圈」之間,能打破透明的藩籬;互不熟識的夥伴們,距離也能因此靠近一些。

有意思的是,持續三週的遊戲過程裡,「小天使」們的禮物多走「燒燙傷者實用路線」,有藥品、營養品、包紮用具……「啊,還有攜帶式板凳!」卓社工解釋,因為腳部燒傷的傷友不耐久站;有了板凳,他們隨時能拿出來歇息。」果然,由於群體間有著相同的處境及需求,送出的禮物也格外貼心周到。

但說到這次遊戲,詹閎鈞卻是整整遲了兩週才加入。

位於中壢的桃竹服務中心,現在仍有許多須天天與輔助器材為伍,甚至是來自外縣市,特地就近租屋以便復健的八仙個案;比起這些傷友,雙腳燒傷處機能漸痊的詹閎鈞,既不用時時找治療師報到,也不用休學療傷,一週進出陽光基金會的次數僅剩一到兩次,偶時遇上跆拳道社外務時,更可能連一次都無。

不過,頻繁缺席也意味著詹閎鈞少了與其他傷友們建立密切關係的可能,想當然爾地,這樣要在團體中凝聚緊密的認同感,對他而言可說是難上加難。現在走進復健室裡,總能見到他獨自窩在躺椅上,腳背吊著沙袋做重訓復健,雙手則把玩著手機;問他這樣落單,不會有疏離感嗎?詹閎鈞只回答,「沒關係啊,反正我本來就是來復健的。」反應一如往常地冷靜、自在,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反倒是卓社工比他本人還來得掛心此事。過去這半年時間,卓社工一直默默在旁觀察著詹閎鈞,自然也深知他在復健中心的處境;「當時會想做『小天使小主人』,最重要的並不是讓傷友之間互送禮物,而是創造彼此交流的機會。」這也是為何卓社工特別希望詹閎鈞能加入大夥們,「這個活動很適合他。」

聽著卓社工講著講著,記者不禁有感而發,「感覺某種程度上,社工們才一直是詹閎鈞的『小天使』吧?」卓社工聽完,笑一笑說,「是啊,可以這麼說吧!」

詹閎鈞(十四)一位傷患,四位社工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去年八仙事件發生時,政府、民間紛紛大規模動員各地社工,投入服務燒燙傷患的行列,總計派出醫務社工、地方社工達上萬人員。「這真的是非常特別的狀況,」卓社工掐指一算,「平均下來,每位傷患基本上都會有4位社工提供支援。」包括來自中央、地方政府,以及醫院和重建中心的社工。

詹閎鈞接觸過的社工,正好就在「平均值」。除了陽光基金會的卓社工之外,還有在國泰醫院住院期間的醫務社工、桃園市政府社會局社工,以及衛福部與新北市政府成立的「627燒燙傷專案管理中心」社工。

有些人會誤解社工為類似看護或保母的職業,但他們真正的使命,其實是扮演資源的連結者。卓社工解釋,一般在接到個案後,第一要務便是理解其處境,接著再依照他的生理、心理狀態及需求,轉介給治療師、心理師;有時遇上其他疑難雜症,也要尋求外援,例如協助申請醫療物資或法律扶助。

但千萬別以為「發現需求」、「給予幫助」,在社工實務上是一陳不變的SOP(標準作業程序);光是最初的「認識個案」即是件相當複雜的工程。

「社工就是一門人際互動的藝術。」卓社工說,要讓傷友敞開心胸、表達內心想法,必須與他們建立信任關係,相處時也要小心一舉一動,避免在互動中形成壓力及傷害,「連看著傷疤時,能夠盯多少秒數,我們都要經過訓練。」更重要的是,每位傷友的身心狀況各不相同,有些人至今仍在復健低潮中,有些人則開始準備回歸校園或職場……如何提供最佳助力,滿足個案切身的需要?在在考驗著社工過往累積的經驗和判斷能力。

此外,社工依照所屬的機構,扮演的角色以及能取得的資源種類也有差異。舉例來說,醫務社工及陽光基金會社工的輔導時間,分別以住院及復健期為主;出院後到重建中心間的空窗期、回歸社會的後續觀察則需要地方政府社會局社工介入;而由中央支援的627專管中心,觸手能擴及各部會,像是連結教育部、勞動部,協助傷友的求學、就業問題。

只是,現實卻不是人人都領這份社工情。由於工作性質緣故,社工時常要關切個案、進行家庭訪視;但在八仙「多人顧一案」的情況下,社工間若缺乏細緻地溝通及交換訊息,傷友便很容易面臨反覆且雷同的提問;久而久之,當他們厭倦這樣的互動模式後,結局就是換來一句,「我很好,請你們不用再打給我了。」

不過,談到自己的社工時,詹閎鈞倒是讚譽有加。「有人要幫忙我,這不是很好的事嗎?」尤其八仙事件後,許多補助申請、法律訴訟的手續與程序,他不熟悉;申請保險、醫療診斷證明,或是復健上的疑難雜症,皆要倚靠社工的協助,「爸爸忙工作,我忙課業,有他們在真的便利很多。」

但是詹閎鈞話雖如此,遇到些「心裡事」時,他可是一點也不會想找人幫忙。

詹閎鈞(十五)不聊心事的男孩(上)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詹閎鈞是個不聊心事的男孩。有時,走進陽光基金會,能看見傷友們聚在一塊兒聊彼此的生活瑣事,他則一人坐在躺椅上,低著頭玩手機;有時,大夥們也會一同移地去做團體諮商,但他卻總是自個兒留在復健室。

「怎麼不跟大家一起去?」記者問完,詹閎鈞只是倖倖然說,「就沒有需要啊。」好似現實生活中,沒有任何事會在他心裡引起一點漣漪。

但與詹閎鈞相處百餘個日子後,記者漸漸發現,他那冷靜的外表,並不是完整的全貌。事實上,詹閎鈞心裡苦,只是詹閎鈞不說。

八仙即將事滿一年,許多傷友們已逐步習慣並接受了新的生活樣態;但事件帶來的驟變、燒燙傷後伴隨的疤痕及外人異樣的眼光……就算時間得以沖淡一切,也不代表他們面對這些種種時,從此就「不痛」、「不在意」了;黑色的暗潮如今仍在他們的內心洶湧著。當然,這也包括詹閎鈞。

八仙事件是詹閎鈞經歷過最大的一次巨變。最明顯的變化,發生在他的跆拳道生涯;但影響更深遠的,其實是在他背上「燒燙傷者」身份後,從此在社會上的處境和位置開始與常人有了差異;彼此的互動、對話也產生了陌生的疏離感。

舉一個最小例子來說,正處在疤痕增生期的詹閎鈞,常會因雙腳上揮之不去的麻癢感惹得渾身不適,雙手隨時緊黏著小腿,死命地扒搔著;然而,一般人看到他抓癢時,腦海中只會類比蚊子叮咬的「癢」,而非燒傷疤痕上那種被千萬隻螞蟻啃咬的「癢」。「這樣抓不好吧?你要不要少抓一點。」結果每當旁人脫口而出這些出於關心,但少了同理心的話語,詹閎鈞就會在心裡翻個白眼。

「大家就是不了解燒燙傷者嘛。」記者從詹閎鈞口中聽到這話的次數,已不下十次。

但問詹閎鈞為何把話壓在心裡不說?他卻反問,「難道說了問題就會解決嗎?」「講這些不就是一種懦弱的表現嗎?」「而且這種事說了,別人大概也覺得煩吧。」接著鋒利地說,「男生就是要有擔當,沒有抱怨的權利。」就算心裡雖有怨懟、有苦痛,也得吞進肚子裡,待時間把負面情緒消化殆盡。

八仙事件發生後,詹閎鈞曾流過兩次眼淚;一次是住院期間,他想到隨行的朋友們仍在加護病房裡,生死未卜,當場就哭了起來;一次是聽了歌手林俊傑、羅文裕為傷患們所創作的歌曲〈我為你祈禱〉後,觸景傷情,忍不住就紅了眼眶。這件事幾乎沒有人知道,而他們對於詹閎鈞的印象就是個冷靜、堅強的「男子漢」。

「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閎鈞,你會說什麼?」記者問卓社工。

「很『撐』。」思索一陣後,他給了這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