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閎鈞

1996年生
38%灼傷
桃園市,學生。

詹閎鈞(二十一)詹爸爸的鐵漢柔情(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詹爸爸和記者細數閎鈞過去跆拳道比賽得獎紀錄。 攝影/章凱閎
詹爸爸和記者細數閎鈞過去跆拳道比賽得獎紀錄。 攝影/章凱閎

八仙事件之後,除了燒燙傷必然改變的身體樣貌及生活型態之外,關於詹閎鈞的傷後性格及心理狀況,幾乎無人察覺到異常之處;包括詹閎鈞他自己。但唯獨詹爸爸斬釘截鐵地說,「我的兒子不一樣了。」

詹爸爸會如此肯定,並非無憑無據,在與兒子相處的日常點滴裡,他觀察到了不少蛛絲馬跡。例如,詹閎鈞在農曆新年時,對燒紙錢的金爐感到恐懼,現在在家也不大敢開火;又或是,以往愛和朋友往外頭跑的他,現在週末卻變得喜歡宅在家裡,足不出戶。

「我很擔心他是不是得了人家說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詹爸爸欲言又直,「畢竟,我也不是什麼心理醫師唉」……

「但我知道八仙的事,真的讓他受傷了。」詹爸爸所指的傷,不只是皮肉傷,還有詹閎鈞生理不適而逐漸侵蝕他內心的隱形之傷。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某次父子倆坐在沙發上,結果詹閎鈞突然說,「爸爸,我可以摸摸你的腳嗎?」接著便摸著爸爸的小腿,一邊搥打著自己色澤紫紅、質地粗硬的雙腳傷疤。

「摸起來好軟好舒服喔。我都忘記正常人的腳是什麼樣子了。」詹閎鈞無心的一句話,令詹爸爸五味雜陳,「聽到他那樣說,心裡真的只有心疼啊。」

其實,這一年來詹閎鈞所受的痛,爸爸心底都明瞭。像是在揉洗壓力衣時,只要瞥見上頭咖啡色的乾掉血漬,他便知道兒子腳上的疤痕又裂開了;他也深知,疤痕增生時的癢感常惹得詹閎鈞只能在夜裡屈著腿、坐著睡,睡眠品質奇差無比。

話雖如此,詹爸爸總是看在眼裡,許多感受卻不輕易說出口。「你不要看我不講話,其實心裡很不捨欸。」「只是閎鈞內心承受的已經夠多了,他不需要聽太多無謂的關心。」因此有些話,他選擇不跟詹閎鈞說,而是跟那些能夠幫助他的人說。

像是當初詹閎鈞從出院返家,準備到陽光基金會開始後續的復健時,詹爸爸便特別拜託卓社工多照顧「這悶悶的孩子」;與記者初次見面時,也直說「你寫的每篇稿子我都有看,這段時間真謝謝你陪伴他。」雖然自己常為了工作四處奔波,但詹爸爸一直把這孩子放在心頭上。

前陣子中原大學導師也曾打電話給詹爸爸,關切詹閎鈞課業落後的狀況。

老師,我們家閎鈞以前是體保生,雖然書唸得不多,但他真的有心好好唸。只是燒燙傷後的整片疤痕常讓他不舒服得整晚無法好好睡覺,手指都抓癢抓到長繭了,希望老師能給他多點時間和機會……

詹爸爸這樣告訴詹閎鈞的老師,但這件事,他從來沒讓兒子知道。

「我總是能從旁拉他一把,但最終能真正幫助到他的人,只有他自己。」詹爸爸語重心長。畢竟,傷口仍是長在孩子身上,作為家人的他,能做的就是在孩子需要協助時,伸出援手;不需要時,則給予空間。

一來一往地聊著,詹爸爸男子漢外表下那一抹為人父的溫柔漸漸顯現,記者忍不住說道,「談到兒子的詹爸爸特別給人一種鐵漢柔情之感啊。」

「哎呀,因為那是疼愛的心啊。」詹爸爸邊說,右手邊摸著左胸,那個心上的位置。

詹閎鈞(二十二)樂觀的真相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關於八仙,你真的把它看很淡對不對?」聽完我的提問後,閎鈞點了點頭。

這是《結痂週記》開始以來,埋藏在我心中已久的好奇。閎鈞曾說過,八仙是他人生中發生過最嚴重的事件,甚至住院期間還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但每當八仙的傷勢帶來狗屁倒灶的衰事時,他卻總能雲淡風輕地樂觀以對,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一切負面情緒,完全不留痕跡。如今,報導進入了尾聲,我決定探究其中的原因。

「看很淡是因為在八仙事件裡,我實在看到太多比我更慘的人了。」閎鈞娓娓道出。

他說,在陽光基金會復健中心裡有位八仙傷友,四肢與頭部有間歇性抽搐的毛病;聽說是因為進行清創手術時,他突然在開刀過程中驚醒,意外撞見自己的小腿組織被「攤開」在手術台的畫面,當場嚇昏,一度休克死亡。雖然當時醫生急救成功,救回他一命,但那段時間的腦部缺氧,仍讓他在漫長的燒燙傷復健之外,多了搖頭晃手的後遺症。

悲慘的案例不只是這位傷友。閎鈞拿出手機,滑著通訊軟體裡的歷史訊息,突然停下動作,「來,你繼續往上嚕,那張照片太可怕了,我不想再看一次。」我接過手機向上一翻,看到一隻受到三度燒傷的腳,在割除壞死部位後,小腿幾乎僅剩下一根細細骨頭。類似的案例,數也數不清。

「每次看到他們這樣辛苦,就會覺得自己很幸運,這點傷不算什麼。」聽到閎鈞這句話後,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在樂觀的背後,真相就是「比下有餘」。

有趣的是,人們總說,「不要拿你的人生與別人的相比。」藉以告誡善於比較的人,將因為「比上不足」,而不滿於現狀;但同時,人們又說,「看看非洲小孩都沒得吃,吃好穿暖的我們應該惜福。」透過「比下有餘」的過程,告訴彼此做人得要樂觀知足。

然而,這對於那些被視為「比下有餘」判準的生命而言,又是情何以堪呢?

回顧過去一年來八仙事件在媒體上的曝光,那一則則訴說血淚傷痛的報導、一張張觸目驚心的新聞照片……不禁令人擔憂,是否八仙受害者的形象已經與「悲慘」畫上等號,成為另類的社會共識?

或許這也是為何當災難發生時,總有聲音提醒著媒體與民眾,「不要散播可憐!不要販賣同情!」因為每一位死者、每一位傷友都不該淪為正常人「比下有餘」的標準。畢竟,當整個社會都以「慘」來定義一個人的處境時,他的生活想必將成為一件更加艱難的事。

「有時遇上那些沒被燒燙傷過的人,你會去跟他們比較嗎?」還記得我當時問閎鈞的最後一個問題後,他毫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當然不會。」

「不然會嫉妒啊。」

詹閎鈞(二十三)終曲:雙「閎」說再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閎鈞與記者留影。 攝影/章凱閎
閎鈞與記者留影。 攝影/章凱閎

「這應該是最後一罐囉。」八仙事件一週年前的最後一次見面,我一如往常地拿了一罐nutella巧克力棒隨手杯給閎鈞。

這是對他具有特別意義的一款巧克力棒。八仙事件發生後,他到國泰醫院療傷時,住在美國的表姐和表姐夫回台探望他,就是帶了一整桶的巧克力棒當伴手禮。「當時,台灣便利商店還沒進口咧。」他說。

由於住院生活十分無聊,吃自己喜歡的東西算是少數樂趣,閎鈞常順手抓一罐來滿足口慾;詹媽媽一度擔心他吃太多甜食,對身體不好,順手便把零食藏進他手勾不到的櫃子裡,沒想到,還不能下床行走的他,竟然硬是拖著包滿紗布的下半身,倚在床架上,騰空取物。顯然,沒有人能阻止他大塊朵頤。

後來,表姐的越洋禮物吃完後,巧克力棒的供應者就變成了我。這是我與閎鈞間的一個小默契,他週週受我打擾,不厭其煩地回答一堆他這輩子沒想過的問題;我則「進貢」這款甜食,當作回報他的一點心意。更重要的是,每次他嗑著巧克力棒時,話就會特別多,我也就不愁沒素材可寫。

其實,我與閎鈞,除了名字裡都有個「閎」字之外,兩人幾乎可說是天壤之別,各自站在光譜的兩極。他善武、我善文;他的性格大而化之,我則是纖細敏感,「像你這樣的文青朋友,我身邊真的少之又少啊。」他告訴我;我聽了則是一邊點著頭,邊在心裡笑著想說,「我身邊也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熱愛體育的陽光男孩。」

不過,或許是因為這緣故,經過半年時間相處後,我們倆的關係及情感終究不同於傷友苑玲與記者奕瀠、或是傷友芷凌與記者麗禎間的姊妹淘情誼,而是維持在相對冷靜的「採訪」與「受訪」互動模式;甚至,當我有時在通訊軟體上「關心更多」時,一來一往的訊息交流卻時常流露出一股格格不入的尷尬感。

曾經,我擔心是不是自己哪邊做不好?或是,我該如何讓我們不只停留在「記者」與「受訪者」的關係?但我終究理解到,我們就是和別人不一樣;而且,不一樣也沒關係。

最後一次採訪,我和閎鈞結束了最後的晚餐,他載著不會騎機車的我回到中壢火車站──也是我們最初認識的地方。離別時刻,我們給了彼此一個深深的微笑,沒有多說什麼。

但出乎意料之外,當天晚上,我還是收到了閎鈞傳來的訊息。

「以後還是保持聯絡喔!」

「我有個記者朋友很酷欸!」

不誇張,我真的差點噴哭。

如今走到最後一哩路,我想對他說:

閎鈞,我十分幸運能夠參與你過去半年的生活。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卻與你相處的這段時光,因為在過程中,我知道我不只見證了一位燒燙傷者的傷後點滴,更是看見了一個人如何倚著他獨特的生命經驗,去找尋他面對劫難時,最適切的方式。這實在是件難能可貴的事啊。

每次與你互動,我總能從你身上瞥見「獨立」、「勇敢」,那些非常重要,且不易變質的人格特質。我曾想像,八仙的報導能讓你(以及其他的傷友)的需求被更多人看見,從而獲得外界支援;但結局卻反而是別人從你的故事裡獲得激勵。你總是說自己是個平凡人,但從這次的經驗,我看到一個平凡人和一則平凡故事,也能帶來正面的力量。

如果說,我有什麼離別前夕的心願,那一定不會是要老天爺給你順遂的復健之路,因為這將是不爭的事實,用不著許願。但我會希望,在你未來遭遇低潮、挫折時,能回頭讀讀我們這半年來一起寫下的故事,看見自己一路走來的堅強與毅力。因為我相信,「自己」正是療癒悲傷最好的解藥。

總之,這段日子實在辛苦你了,但我們確實完成了這一件不簡單的事。往後,我還是會時不時地用有些格格不入的話語,繼續關心你的。

雙閎,珍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