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芷凌

1991年生
73%度灼傷
台北市,上班族。

楊芷凌(二)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好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禛
攝影/朱麗禛

「嗨,你來了,找張椅子坐下吧!」正趴在治療床上的芷凌邊抬腿邊示意我坐到她身邊。

採訪這天,芷凌到三總的復健部進行物理治療,「三總這邊的物治師比較多,先按摩放鬆再做動作比較不會痛」,芷凌向我這麼說明。說完,她便開始反覆且規律的動作,奮力的把厚重的綁腿慢慢舉高再慢慢放下,直到自己氣力用盡。

負責芷凌復健的物理治療師告訴我,放鬆也是治療的一種。接著她問我要不要觸摸看看未放鬆和放鬆後的疤痕,經過芷凌同意後,我將手放在肚子上的大疤痕,那觸感像是厚的痂,往下按會有一股力量抵住你的指尖,疤痕與未受傷的皮膚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觸感落差,順著那觸感,勾勒出疤痕的長條形狀。待物治師按摩過,我重新觸摸原本厚實的疤痕,觸感完全不同,像是固體遇熱變軟,瞬間恢復了彈性。

「軟組織(疤痕)收縮的很厲害,越動就越不會痛」,陳老師對我說。「可是不動和剛開始動的時候都一樣痛」,芷凌彷彿抗議似地補充。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一個早上的時間,芷凌做了雙腳、肩胛骨與腹部的復健,但由於復健時間需與另位一同前來的傷友分享,不足一個鐘頭的復健,效果不若以往。

「好痛!好痛!我的手肘好痛!」芷凌突然發出苦痛的呼聲,眼淚撲簌簌流下,物治師趕緊停下動作查看,確認手肘沒事後,物治師請芷凌暫時休息一下。然而,那痛楚的眼淚依舊浸濕了顏面壓力衣,她困難地舉起僵硬的右手,用手臂擦去眼淚,壓力衣上每一片深黃色都是痛苦留下的足跡。

我不忍直視,她身邊像有層灰藍色帷幕,讓人不知道該怎麼碰觸。

等到芷凌的心情稍微平復,她用氣音告訴我她不只是痛更是無法接受自己怎麼都沒有進步,這讓她感到沮喪。復健前的按摩能夠擴大動作幅度,來回按壓疤痕,鬆動後四肢就能舒適地變換姿勢,如果不按摩就做動作,便會有撕裂傷口般的痛楚。

復健之路阻且長,芷凌說她已經很習慣自己崩潰的樣子,「但一定要繼續做,至少我知道有一天會好」。

楊芷凌(三)爆炸的那一群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你看這是我的三顆星星」,芷凌指著胸口上三個星芒狀的疤痕說,「我現在都會慢慢的幫他們取名字」。「那脖子那樣一片的你會叫他星雲嗎?」記者好奇詢問,芷凌和一旁的物理治療師放聲大笑。

八仙事件傷者的腿都被燒的黝黑,故以「黑腿幫」取名。芷凌上禮拜和當時一起去八仙樂園的黑腿幫們聚餐,現在大家在不同的地方復健,聚在一起聊的仍是彼此的復健狀況。芷凌特別在乎自己走路的樣子,她也發現不只是她走路時腳無法打直,只要是膝蓋關節沒有植皮的,走路時腳部彎曲的角度都明顯較大,因為沒植皮的關節疤痕會長的亂七八糟。她也想全植,「就是皮不夠才沒辦法全植」,芷凌遺憾的說。芷凌談起那些一起去的朋友,稱他們為「爆炸的那一群」,共患難後,這群朋友反而成為她的主要生活圈,「就算好了,我也會把他們當一輩子的朋友」。

以前和朋友出門都會提前約好,現在出門得先看身體狀況,幾乎沒辦法事先答應別人因為無法預測明天身體狀況。寒流將至,她有感而發,「以前看到寒流來是想到要多穿一點,現在是想到明天身體一定會超緊」。身體承受著七成的疤痕肆虐,隨著氣溫降低,疤痕攣縮程度越嚴重,冬天對燒燙傷病患格外痛苦。

疤痕攣縮唯有按摩才可以得到紓解,以芷凌的狀況來說,手掌雖沒受傷,但因為手肘有疤,人們慣常的吃飯動作對她而言都是千辛萬苦,幫自己按摩舒緩攣縮更是難上加難。市售的按摩器,往往因為震動幅度過大,不適合按摩疤痕,加上疤痕的軟硬度按摩器無法辨識,因此唯有雙手是最合適的工具。

芷凌一開始在家休養時,是由父母照顧,彼此的距離拉近,一陣子後芷凌明白父母照顧的辛勞與壓力,自願住進機構。現在每週三父母會到馬偕醫院和她碰面,事件過後,彼此依靠讓感情更緊密,但因為無法完全了解痛楚和妥善照顧而分居。

「現在沒那麼喜歡回家,每次我很痛的時候,家人什麼也不能做」。芷凌淡淡的說。

事件過後不僅對氣候的感受改變,穿著上也有很大的不同。偶爾芷凌會和黑腿幫一起去購物,芷凌最常穿的是帽T,可以遮住頭套,寬鬆的衣襟也不會限制復健動作。自從腳植皮後,本來穿二十三號半鞋子的她,現在鞋子全部重買,因為現在腳的尺寸是二十五號,足足大了一號半。鞋子的挑選上也盡可能挑最軟的,減少摩擦,也較好穿脫。就算寒流來她也很少穿長袖,頂多就是多一件羽絨背心,原因無它,因為手無法穿進去長袖裡。由於戴頭套,從前有一頭秀長卷髮的她也剪成短髮,讓芷凌直嚷著,「好想留長綁頭髮,每次都被叫弟弟」。

八仙事件的劇變不只在五百人身上留下永久的疤,也改變了五百個家庭原本生活的樣貌,每個人的復健過程不同,遇到的困難、中間的掙扎都很難被外人所理解。芷凌現在已經習慣到哪裡都成為注目焦點,注視他們可以滿足獵奇的好奇心,但他們卻無法拒絕,甚至只能習慣。身體的痛楚可以復健,被關注的壓力卻沒那麼容易解決。

楊芷凌(四)新計畫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復健是慢慢好的過程,而不是有一天就會突然變好。

芷凌加入馬偕醫院甫通過衛福部的日間照護計畫,從以前每周三天的復健時間增加到一週五日天天報到。日間照護計畫裡面有物理治療師、職能治療師、社工師、醫師、護理師,之後還會加入營養師,為被納入計畫的傷友提供專業的飲食規劃。

芷凌從事件後到現在,半年之間瘦了十五公斤以上,以前曾想過要減肥的她,現在雖然不用再為體重煩惱,但所受的苦遠不及當初想像。每一位參與日間照護計畫的人員至少都有服務燒燙傷病患兩年以上的經驗,馬偕醫院的燙傷病房因為有中華民國兒童燙傷基金會長期支持,因此訓練了一批擁有豐富實務經驗的醫護人員。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燒燙傷並非國人最常發生意外類型,全台燒燙傷病房共計295床,雙北市雖擁有88張床位高居全國第一,仍然在八仙事件時供不應求。芷凌是第一位抵達馬偕醫院燙傷中心的病友,一路照顧她到現在的職能治療師表示,八仙事件發生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擁有至少九年的燒燙傷照顧經驗,否則第一次接觸這類型的病患,就算是專業醫護人員也會不知所措。儘管馬偕醫院已有熟悉燒燙傷的醫療團隊,但在八仙事件發生時,仍須把一般加護病房當做燒燙傷加護病房運用。燒燙傷處理首重感染控制,當天他們不斷叮嚀所有醫護人員一定要做好隔離,避免傷口重複感染,不算大的燙傷中心頓時成為了醫院的指揮部門。

每隔兩週,頭皮就會生長完成,一當頭皮生長情況許可,便會進行頭皮移植手術;在取皮、生長與再次取皮移植的固定週期間,芷凌已進出手術室七次。植皮手術又稱為「重建」,將一張皮擴展到六倍或八倍,覆蓋在大面積傷口,能夠讓傷口儘快結痂。職能治療師告訴記者,將皮膚「擴皮」的越薄,傷口會好的越快,也就可以及早出院,但是在未來照顧上將更容易產生水泡,攣縮也會越嚴重。很多人誤以為是復健動作太大造成水泡,其實是擴皮太薄間接導致的緣故。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一次職能治療復健時間大約是五十分鐘,之後再進行一個半小時的物理治療,行程滿檔,腳步不停歇,只為早點回到以前的生活。在兩坪的空間裡,五位八仙事件的病友齊聚一堂,有的身軀挺直在站立板上減緩雙腳彎曲程度、有的在鏡子前單腳站立訓練肌耐力、有的則掀開傷口處讓物理治療師用超音波軟疤。芷凌熟練的聽著指示轉換器材,復健過程中不時跟差不多年紀的夥伴拌嘴,隨後進來的社工問候近況,並建議芷凌可與營養師討論接下來的飲食計畫,為周而復始的復健生活補充足夠的營養。

每天的行程對於芷凌來說都很類似,往返於醫院與機構,重複著各部位的復健動作。每次只要增加新動作,芷凌就知道身體的情況有所改變,新動作就是新挑戰,咬牙一做,每天都要比昨天更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