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伃均

1994年生
47%灼傷
台北市,學生。

鄭伃均(五)復健心情,眼淚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病床上的伃均。 攝影/江佩津
病床上的伃均。 攝影/江佩津
  

西曬的光線,照上沈睡著的伃均,原本沉靜的房間裡突然有了低語聲,來自螢幕上播著的韓劇《皮諾丘》裡頭的演員,伃均鄰床的傷友正看著電視,哥哥在一旁等著伃均醒來,也等著前來交班的姐姐。

談起伃均之所以今天睡了很久的午覺,哥哥說:「她早上拆線還有腳上的石膏,但沒有打止痛,再加上看到右腳又不能彎(動)了,所以哭了很久。」

重建手術過後,得打上一段時間的石膏固定傷口,讓皮重新長回來,拆線的當下,哥哥就在旁邊,看著線與血肉的拉扯,無法走開,因為他的妹妹緊緊抓住他的手,他雖無法體會,僅用看的也覺十分不捨。疼痛之外,伃均發現自己在入院前,原本還可稍微彎曲的膝蓋,在手術後的靜養期,卻完全無法動彈,復健的進度要從頭再來,比起疼痛,這才是更讓她難過的事。

帶著哭腫的雙眼醒來,伃均心情不佳時,會變得沉默,哥哥拿起旁邊的繃帶在按摩後纏上她的手指代替壓力衣時,伃均也是沈默不語。術後無法動彈的右腳,讓伃均彷彿又回到了當初八仙事件後歡欣出院回家,卻甫到家就意志消沈的日子。

「出院那陣子心情很差,因為住院那陣子以為養好肉就好了,結果出院後開始長疤痕,坐在床上就會一直掉眼淚。」伃均談起那段時間,「因為我出院得早,同伴沒有很多,不知道大家的狀況,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子,後來大家慢慢知道狀況,就知道比較有同伴一起努力的感覺。」

當時,因為疤痕開始長,復健就是在跟疤痕賽跑的時間,開始害怕睡著,因為有一天她一睡醒,發覺自己四肢動彈不得,身體完全無法依照意志行動。在床上她呼喚著家人,家人才發覺她連起身都無法,靠著幫著她一個一個關節地活動,才能緩緩起身。那一陣子入睡時都要彎曲著四肢才安心,因此幾乎都要吃安眠藥才有辦法入睡。

「剛出院的時候,身邊就是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他們就是健健康康,只有我這樣,心情不好不想動的時候,他們就會說:『不行,你要動』,我就會覺得自己好可憐,覺得好像全世界都不要我了,都要這樣刁難我。」

纏手指的繃帶。 江佩津/攝影
纏手指的繃帶。 江佩津/攝影

那時她一個人沉靜下來的時候,一定會哭,所以要有人陪在旁邊、無論聊天或看東西。伃均回憶:「那陣子就是一直封閉自己,現在想起來還滿可怕的,我可以哭上一個晚上不停,因為那陣子很癢,傷口剛癒合,而且那陣子不太能抓,一抓直接破皮,不只是起水泡而已。」

談起八仙事件後,跟家人相處時的摩擦,她雖然知道那是家人的關心,但看著自己與家人之間身體的差異,仍是會感覺諷刺,後來在陽光開始復健時,她在那裡結交了老師與朋友,可以一起聊面對疤痕與復健的事情,才逐漸開心了起來。

鄭伃均(六)出院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做鞭炮的復健。 攝影/江佩津
做鞭炮的復健。 攝影/江佩津

就在距離醫院的不遠處,八仙事件傷者及家屬們所組成的「台灣627八仙塵爆公安事件受害者保護協會」正從228公園遊行至高檢署,只是不巧下起了大雨,雨天的行走不便,加以身上還有包紮的傷口,伃均只能待在醫院裡做著復健,由媽媽跟哥哥前去參與遊行。

在病房中,伃均與鄰床的傷友緊盯著電視看,只要一出現與八仙相關的新聞,病房中的人就會停止交談,聚精會神地看著新聞如何講述這些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事。

如果天氣好,伃均本來是一定會參與的,重建手術後至今,她已經可以下床走動,在遊行的前一天,暫時離開醫院一個下午,由家人們推著輪椅,逛逛街、散心,掃去整個年末以及假期都待在醫院的鬱悶。

在醫院中,有每天的復健功課,從下床走路、爬樓梯到各部位的訓練動作都有,復原之餘,也要跟持續增生的疤痕以及硬掉的關節賽跑。

年節前夕,職能治療師帶來了色紙以及吸管,是做鞭炮的材料,讓傷友做美勞、恢復手部較細緻的功能。把紅色色紙黏成圓圈狀後,再用剪刀尖端剪出小孔,讓吸管可以穿過去,把紅色的色紙鞭炮串連起來,職能治療師以及家人們在旁邊一面看著傷友用剪刀,緩慢、紮實地剪著,一面不忘提醒小心不要剪到手。

伃均低頭不發一語,很快地就完成了今日的作業,因為以前喜歡做手工藝,再加上重建手術後,原本功能恢復不佳的右手,現在也能夠握得住剪刀。

完成的鞭炮就放在桌上,大家稱讚說做得很好。

作業完成後,伃均拿出前幾天傷友來探病時送的禮物,是迷你樂高積木(nanoblock),盒子上秀出組裝完的成果原子小金剛。「有傷友說,這很適合用來復健。」比一般樂高還要迷你的積木,只有一半大小,難度相對來講更高,對於手部的燒燙傷來講,可用以恢復手指的功能。伃均無畏地打開包裝,把積木倒出來,努力開始拼著。

「這個跟我之前玩的不太一樣,沒有編號在上面。」伃均在病床上換了位置,改成趴姿,看著說明書,耐心地挑出最下面一層的積木。

從去年底入院至今,在醫院已經待上了一個多月,歷經重建手術,再度取皮、植皮後的劇烈疼痛,還有拆線、拔釘,在農曆年前終於可以出院返家,但現在依舊困擾著伃均的就是身上各處時不時的抽痛,表層、深層皆有,一痛起來,她完全沒有辦法做任何事情。

醫生在巡房時,聽到伃均的症狀,便說:「多動就好啦!」

「可是痛的時候,伃均就會心情不好,更不願意起來走動。」哥哥反應道。

醫生見怪不怪地解釋:「現在肌肉繃得很緊,疤痕本來就會痛。」他說,「一般人平常就會動到身上許多肌肉,但他們(傷友)不會,這種時候家人就多按摩,去促進他們肌肉的血液循環。」然後馬上往趴著的伃均身上馬殺雞了起來,所有人都被醫生的舉動嚇了一跳。

「這樣有沒有比較舒服一點?」

伃均笑得不停,對著醫生點點頭。

「而且不能輕輕按喔,以後就要多幫她按摩。」

「聽到沒有!」伃均對哥哥說。

「什麼!」哥哥抗議道。

鄭伃均(七)回到事件的那一刻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正在復健的伃均。 鄭伃均母親提供。
正在復健的伃均。 鄭伃均母親提供。

「就說吧。」姐姐在一旁,催促著伃均,慢慢說出事件發生的那一刻。6月27日,那一天,也是她21歲的生日。

穿著白色無袖上衣、帶著護目鏡、手臂上是派對當天的紋身貼紙,在事件發生前,她拍了張自己21歲的樣子,相機裡留下的是那天歡笑的照片。

「選錯地方過生日了。」伃均苦笑,娓娓道來當時自己在八仙的原因。

坐上公車就可以抵達的八仙樂園,舉辦著國外也會出現的color party,在這之前沒有參加過派對的伃均,看到活動訊息,覺得活動也不算晚,九點就結束了,她說:「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認識多一點人、多看看這個世界的樣子,便跟著友人一起到八仙參加活動。伃均就讀台北城市科技大學時,因為是轉系生,跟班上同學並不算熟,也在那天巧遇了班上的同學,一起玩一起笑鬧、多了許多互動,當天熟識了起來,從下午到事件發生之前,伃均說,她是很開心的。

直到在泳池的那一刻,穿著無袖,沒有衣物覆蓋的皮膚,皆被火舌燒傷。

事件發生的當下,她聯絡了當時的男友,直到上了救護車、前往醫院的路上,再打給家人。一場火、一個大型派對的工安意外,改變了伃均,以及整個家,先是在加護病房中努力活下來,然後是出院後與疤痕戰鬥、復健的漫長過程,全家人皆身在其中。

「在大火熄滅後認識了這些能共患難的朋友

 在最無助的時候感受到那些溫暖的雙手

 在自己最醜的時候看清了那些轉身離開的人」

事件後,伃均在facebook上書寫下自己的心情。參與派對那一天是她想要跨出人生第一步的那一天,同時也是改變了她的一天。從小時候開始,到她進入大學後,大多都是跟家人一起度過,下課後媽媽會問要不要一起吃飯,她就會回家跟媽媽一起吃,假日時,她跟媽媽也常常一起去逛街。

事件的那一天,她選擇出去玩,認識許多朋友,這些朋友也在出院後重回陽光基金會復健,大家在那裡,互相扶持、加油打氣。

「她一直都是滿乖的,沒有加什麼活動的小孩,她覺得她第一次參加這種party就遇到這樣的事情,真的很衰。」姊姊在旁說道。

伃均低著頭不發一語,這樣的想法也許也時常在她腦海中縈繞不去,如果不在那裏過生日,如果……但她眼下能做的,便是繼續把這條已經踏上的路繼續走下去。

「均均加油。」旁人會這樣對著她加油打氣,而她也會繼續對自己這樣說著,就像過去遇到困難跌倒、失落的每一刻,仍不願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