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伃均

1994年生
47%灼傷
台北市,學生。

鄭伃均(十)一切只會更好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復健中的伃均,右手用繃帶纏成握拳貌。/ 伃均媽媽提供
復健中的伃均,右手用繃帶纏成握拳貌。/ 伃均媽媽提供

重建手術出院兩週後,伃均再度回到診間報到,不太意外地,醫生說沒有重建的左腳還是要儘快手術,第二次了,面對再次住院,伃均沒有太多掙扎,就點頭答應。

「醫生覺得傷口還太多,長不好。」伃均說,「還有發炎。」

在復健室內,伃均進行著右手的復健,用繃帶纏成握拳貌約十五分鐘,右腳掌也沒閒下來地套上輔具,把因為疤痕生長而總是會翹起、無法著地的腳趾再凹回原本的樣子。

左腿的壓力衣底下,隱約還有紗布及滲血的痕跡,相較之下,開完重建手術的右腿,反而傷口少上許多。「左腳都是傷口,右邊開刀植自己的皮以後反而比較好,左腳一下就是水泡變傷口,一直換藥,醫生說換藥要換到什麼時候,有傷口就有感染的機會。」

前一天,伃均跟媽媽回到學校裡找老師諮詢能否如期畢業,因為這場意外,大學三年級的課程暫時無法上、考試也無法考,看來要延畢。媽媽提及,雖然現在外表與正常人無異,可以行走,但仍無法久坐,課業也無法如想像中順利進行。「畢竟她還是一個不是正常的人,看外表會走,但無法就靠這樣判斷。」媽媽說,「我就說不要想太多,現在就復健,畢不了業就延畢,現在她也沒有體力去上一整天的課,所以就慢慢修回來吧。」

相較於兩個月前決定手術的掙扎,因為看到這次重建後的成效,也為了可以早日回到學校繼續學業,這次面對入院,伃均看來不若上一次難受。

媽媽說:「我叫她自己決定,不給她出意見。現在想開了,第一次掙扎,第二次就隨便了。」

伃均說:「沒辦法,因為傷口真的很多,而且反正都要做。」

復健師在一旁,指導伃均拉弓箭步,可以拉大腿小腿後側還有腳板,以及在椅子上維持跪姿,把膝蓋僵硬的疤痕拉開。媽媽提及,去年八月份出院後初次到陽光,就是做這個動作。「現在就像她自己說的『重新再來』,已經很久沒做這動作了,現在要重新做,是怕疤又硬了所以要弄軟。」當時同期的傷友如今都已經畢業,週五的下午,復健室的人數比起在這裡與伃均碰面的十二月中少上許多,多半是傷勢較為嚴重、較晚出院的傷友。

在一旁看著伃均復健的媽媽,說:「他們復健就是這樣,對我們簡單的事情,他們都要做。」

治療師換了一個姿勢,彎曲一腳,然後俯身向前。治療師說,這是瑜伽的動作,伃均隨著指導慢慢下彎,上半身貼到腳上,「這可以拉到很多身上的部位,背也可以,兩個、三個關節。」看到伃均的柔軟度很好,治療師問起是不是有運動的習慣,才知道伃均國中時就喜歡打籃球,身體的記憶仍在。

復健不是沒有效果,畢竟以前復健過,腳的柔軟度還有一些,醫生也說,就算手術也不會全部從頭來過,只是得再復健。

媽媽說:「醫生講的都很好聽,只會讓你更好,哪會讓你更壞?怎麼會重新再來?畢竟已經可以彎了,之前走路都直直的。剛開始開刀後不敢彎,但彎彎看,才發現真的可以,好像就是因為復健過,慢慢來、慢慢來,會再恢復。」

治療師說,下課,走下診療臺,一點一點地,伃均踏出的步伐又大了些。

鄭伃均(十一)生活中的小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用勾針織圍巾,也是種復健動作。圖片來源/伃均提供。
用勾針織圍巾,也是種復健動作。圖片來源/伃均提供。

事件之後,有些事情不知不覺有了改變。

先是家裡頭的飲食。燒傷之後,為了避免疤痕形成以及色素沈澱,傷友彼此間會交流哪些食物忌口,舉凡刺激性的辣,還有看起來顏色深的醬油,都得抑制自己的食慾,去年年底與伃均初次見面時,媽媽就細數著她不能吃的食物。

「海鮮,吃了會癢。家裡為了她都不煮海鮮,也不煮辣。薑母鴨、羊肉爐也不吃。」

當時正值進補時節的冬天,伃均跟雁婷聊著以往會吃的麻辣鍋跟麻辣鴨血,以及之外的食物,眼中流露出對食物的企盼。「我覺得九層塔炒飯超好吃的。」

家裡因此也不煮,媽媽講起若是她嘴饞的時候,就會在外頭吃完再回家,還會注意身上有沒有麻辣鍋的味道,不然等到她一聞到,就會咕噥道:「好想吃喔……」有一次不小心買了鴨肉回家,因為民間有一說鴨肉比較毒,對傷口癒合不利,爸爸還因此罵了她,媽媽雖覺委屈,但這應也是爸爸對於女兒的關愛。

住院時收到的水果,因為也有人說鳳梨、木瓜、奇異果、芒果、桃子這類有酵素的水果最好不要吃,最後都進了家人的胃袋。

她們漫談著對於食物的喜好與禁忌,「喝可樂好像也會變黑。」

復健課開始之前,雁婷從口袋中拿出沙士糖,伃均見狀,開心地拿了幾顆沙士糖,說:「我很喜歡,多拿一點。」然後馬上打開來,吃了一顆,沙士的味道。

看來仍有些喜好是不會因為限制而阻擋的。

另一個改變,在於重建過後,伃均原本還是一樣穿著布鞋出門,結果回診時腳背的皮破了,在這之後便不敢穿鞋子,出門也都穿拖鞋。皮植好了又破,要重新植一次。「他們現在皮真的很脆弱,穿個布鞋就破了。」媽媽說。

因此每天伃均就是踩著拖鞋,一旁的傷友家屬見狀,提醒道穿拖鞋很危險,容易滑倒,平常的對話之中也會聊到曾有傷友植皮後因為跌倒而又必須重新植皮;對他們來講,身上的每一吋皮膚皆得來不易。

「因為腳背的皮破了。」伃均在跌倒的風險與皮的保護之間,她選了後者,儘管傷友家屬仍鍥而不捨地說她可以在腳背上鋪上紗布再穿布鞋,伃均也只是笑著,不發一語。

這些新植上的皮取自她原本完好的背部與腰,以及部分的大腿,為了讓各個部位早日恢復功能,而在沒被燒傷的背部留下取皮的疤痕。每一處努力成長的新皮都帶著他處留下的疤痕,這種皮與皮之間的交易他人無法理解,尤其是好不容易補好的皮磨損後需重新補植的心情。

她踩著拖鞋,與其他傷友一起走進電梯,準備搭上回家的車。儘管受傷後的一舉一動,都有著許多人的注目與關心,但面對她不知道要如何回應的善意,伃均便會點著頭、在臉上堆起微笑。

鄭伃均(十二)痛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伃均的左手重新扎針 攝影/江佩津
伃均的左手重新扎針 攝影/江佩津

「這一切沒有這麼容易。」

媽媽站在床沿,看著手機裡的照片,談及《結痂週記》上線後,她都會每天上網瀏覽,甚至在facebook的頁面下留言,講述選擇重建手術要付出的心力,是身體與心理的疼痛與掙扎,旁人無法僅用文字理解那樣的痛,但她所能夠言說的,其實也不及身在其中的人所感。

結痂週記走到一半,已經從醫院中二度出來,持續進行復健的伃均,要再重回醫院進行第二次的重建手術,這次把前一次重建手術未完成的左半邊重新手術,左臂以及左膝、左腿、腳踝,把長得張狂的傷口割開來,再重新縫合,在未痊癒的部份補上自己的皮,這一切過程都再來一次,取皮、植皮,新的傷口到來,疼痛當然也是無法避免。

「手就跟之前一樣,切開來縫一條,很長的一條。」伃均指了指包裹紗布的左邊上臂說。

手術結束後不過幾日,左腳用石膏固定住,避免拉扯,手臂上也纏有厚厚的紗布,在動彈不得的恢復期中,自費的止痛針裝置:病患自控式疼痛控制(PCA)又掛了上去,只要吞藥以及意志難忍的疼痛襲來,不用等待醫護人員前來打針,伃均可以自己按下按鈕,嗶一聲,強效的止痛劑就會直接打進血管裡,止痛,同時也讓自己麻痺、昏沉。

前一次手術時,自恢復室推出來的伃均,儘管有麻醉,但術後的疼痛仍讓她整個人抽搐不停,面頰蒼白地向旁人求救,家人見狀實在不忍,儘管這裝置健保並無給付,三天要價七千五百元,仍是選擇這個方法替她減緩疼痛,。

「在痛可以忍受的範圍內就可以,儘量不會去按。」過去幾次護士來檢查儀器存量,都會發現打的量不多,代表儘管疼痛難耐,伃均仍是能忍就忍,按的次數並不多。

聊著聊著,突然伃均緊緊皺眉,按了一下按鈕,然後低頭端詳手上的針頭,說:「媽媽,幫我叫護士姐姐。」發現因為跑針,止痛藥進不去。

在輸液跟手術時的打針對傷友來講是大工程,因為疤痕下是許多新生的血管,並不那麼好找,能打的地方並不多,常常手上都是瘀青一片。

護士進來,說:「我先幫你找右手,有些雖然找得到,但還是要扎得到。」

打針的緣故,兩隻手的壓力衣都脫了下來。「幫妳打好,這樣止痛針壓了藥才進得去。」還是在原先打針的左手找到了位置,護士對著伃均說:「用力深呼吸,慢慢深呼吸,很棒。」

扎針的當下,然後均均忍不住哀號了一聲,接上點滴的時候,仍不忘用著虛弱的聲音對護士說:「謝謝。」

護士看著新扎針的位置,說道:「很順,共共流(台),回血回得非常好耶。」並苦笑道:「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選了。」

同時,媽媽只能站在一旁,緊張地說:「有沒有比較好?」再度入院,媽媽仍不免有些情緒,面對傷後至今仍需要讓小孩這樣忍受手術的疼痛,有氣憤,更多的也許是懊悔,相較於他人恢復的程度不那麼順利,希望找到可以指涉、怪罪的對象,讓積鬱的情緒有所抒發。「為什麼當初我們植皮了都還是不會長好?」還是忍不住會這樣想著。

而相較於媽媽的氣憤,在一旁躺在床上的伃均,淡淡地吐出話:「體質,沒辦法啊。」

打在兒身,痛在娘心。這一句俗語講述對於孩子的責打,母親也會有所感,但用在此處試圖貼近母親的心情,不只是在身體髮膚上的拉扯,更是在疲倦的傷後生活裡,無形中拉扯著傷者與親屬、世界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