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伃均

1994年生
47%灼傷
台北市,學生。

鄭伃均(十一)生活中的小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用勾針織圍巾,也是種復健動作。圖片來源/伃均提供。
用勾針織圍巾,也是種復健動作。圖片來源/伃均提供。

事件之後,有些事情不知不覺有了改變。

先是家裡頭的飲食。燒傷之後,為了避免疤痕形成以及色素沈澱,傷友彼此間會交流哪些食物忌口,舉凡刺激性的辣,還有看起來顏色深的醬油,都得抑制自己的食慾,去年年底與伃均初次見面時,媽媽就細數著她不能吃的食物。

「海鮮,吃了會癢。家裡為了她都不煮海鮮,也不煮辣。薑母鴨、羊肉爐也不吃。」

當時正值進補時節的冬天,伃均跟雁婷聊著以往會吃的麻辣鍋跟麻辣鴨血,以及之外的食物,眼中流露出對食物的企盼。「我覺得九層塔炒飯超好吃的。」

家裡因此也不煮,媽媽講起若是她嘴饞的時候,就會在外頭吃完再回家,還會注意身上有沒有麻辣鍋的味道,不然等到她一聞到,就會咕噥道:「好想吃喔……」有一次不小心買了鴨肉回家,因為民間有一說鴨肉比較毒,對傷口癒合不利,爸爸還因此罵了她,媽媽雖覺委屈,但這應也是爸爸對於女兒的關愛。

住院時收到的水果,因為也有人說鳳梨、木瓜、奇異果、芒果、桃子這類有酵素的水果最好不要吃,最後都進了家人的胃袋。

她們漫談著對於食物的喜好與禁忌,「喝可樂好像也會變黑。」

復健課開始之前,雁婷從口袋中拿出沙士糖,伃均見狀,開心地拿了幾顆沙士糖,說:「我很喜歡,多拿一點。」然後馬上打開來,吃了一顆,沙士的味道。

看來仍有些喜好是不會因為限制而阻擋的。

另一個改變,在於重建過後,伃均原本還是一樣穿著布鞋出門,結果回診時腳背的皮破了,在這之後便不敢穿鞋子,出門也都穿拖鞋。皮植好了又破,要重新植一次。「他們現在皮真的很脆弱,穿個布鞋就破了。」媽媽說。

因此每天伃均就是踩著拖鞋,一旁的傷友家屬見狀,提醒道穿拖鞋很危險,容易滑倒,平常的對話之中也會聊到曾有傷友植皮後因為跌倒而又必須重新植皮;對他們來講,身上的每一吋皮膚皆得來不易。

「因為腳背的皮破了。」伃均在跌倒的風險與皮的保護之間,她選了後者,儘管傷友家屬仍鍥而不捨地說她可以在腳背上鋪上紗布再穿布鞋,伃均也只是笑著,不發一語。

這些新植上的皮取自她原本完好的背部與腰,以及部分的大腿,為了讓各個部位早日恢復功能,而在沒被燒傷的背部留下取皮的疤痕。每一處努力成長的新皮都帶著他處留下的疤痕,這種皮與皮之間的交易他人無法理解,尤其是好不容易補好的皮磨損後需重新補植的心情。

她踩著拖鞋,與其他傷友一起走進電梯,準備搭上回家的車。儘管受傷後的一舉一動,都有著許多人的注目與關心,但面對她不知道要如何回應的善意,伃均便會點著頭、在臉上堆起微笑。

鄭伃均(十二)痛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伃均的左手重新扎針 攝影/江佩津
伃均的左手重新扎針 攝影/江佩津

「這一切沒有這麼容易。」

媽媽站在床沿,看著手機裡的照片,談及《結痂週記》上線後,她都會每天上網瀏覽,甚至在facebook的頁面下留言,講述選擇重建手術要付出的心力,是身體與心理的疼痛與掙扎,旁人無法僅用文字理解那樣的痛,但她所能夠言說的,其實也不及身在其中的人所感。

結痂週記走到一半,已經從醫院中二度出來,持續進行復健的伃均,要再重回醫院進行第二次的重建手術,這次把前一次重建手術未完成的左半邊重新手術,左臂以及左膝、左腿、腳踝,把長得張狂的傷口割開來,再重新縫合,在未痊癒的部份補上自己的皮,這一切過程都再來一次,取皮、植皮,新的傷口到來,疼痛當然也是無法避免。

「手就跟之前一樣,切開來縫一條,很長的一條。」伃均指了指包裹紗布的左邊上臂說。

手術結束後不過幾日,左腳用石膏固定住,避免拉扯,手臂上也纏有厚厚的紗布,在動彈不得的恢復期中,自費的止痛針裝置:病患自控式疼痛控制(PCA)又掛了上去,只要吞藥以及意志難忍的疼痛襲來,不用等待醫護人員前來打針,伃均可以自己按下按鈕,嗶一聲,強效的止痛劑就會直接打進血管裡,止痛,同時也讓自己麻痺、昏沉。

前一次手術時,自恢復室推出來的伃均,儘管有麻醉,但術後的疼痛仍讓她整個人抽搐不停,面頰蒼白地向旁人求救,家人見狀實在不忍,儘管這裝置健保並無給付,三天要價七千五百元,仍是選擇這個方法替她減緩疼痛,。

「在痛可以忍受的範圍內就可以,儘量不會去按。」過去幾次護士來檢查儀器存量,都會發現打的量不多,代表儘管疼痛難耐,伃均仍是能忍就忍,按的次數並不多。

聊著聊著,突然伃均緊緊皺眉,按了一下按鈕,然後低頭端詳手上的針頭,說:「媽媽,幫我叫護士姐姐。」發現因為跑針,止痛藥進不去。

在輸液跟手術時的打針對傷友來講是大工程,因為疤痕下是許多新生的血管,並不那麼好找,能打的地方並不多,常常手上都是瘀青一片。

護士進來,說:「我先幫你找右手,有些雖然找得到,但還是要扎得到。」

打針的緣故,兩隻手的壓力衣都脫了下來。「幫妳打好,這樣止痛針壓了藥才進得去。」還是在原先打針的左手找到了位置,護士對著伃均說:「用力深呼吸,慢慢深呼吸,很棒。」

扎針的當下,然後均均忍不住哀號了一聲,接上點滴的時候,仍不忘用著虛弱的聲音對護士說:「謝謝。」

護士看著新扎針的位置,說道:「很順,共共流(台),回血回得非常好耶。」並苦笑道:「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選了。」

同時,媽媽只能站在一旁,緊張地說:「有沒有比較好?」再度入院,媽媽仍不免有些情緒,面對傷後至今仍需要讓小孩這樣忍受手術的疼痛,有氣憤,更多的也許是懊悔,相較於他人恢復的程度不那麼順利,希望找到可以指涉、怪罪的對象,讓積鬱的情緒有所抒發。「為什麼當初我們植皮了都還是不會長好?」還是忍不住會這樣想著。

而相較於媽媽的氣憤,在一旁躺在床上的伃均,淡淡地吐出話:「體質,沒辦法啊。」

打在兒身,痛在娘心。這一句俗語講述對於孩子的責打,母親也會有所感,但用在此處試圖貼近母親的心情,不只是在身體髮膚上的拉扯,更是在疲倦的傷後生活裡,無形中拉扯著傷者與親屬、世界之間的關係。

鄭伃均(十三)神祕嘉賓的造訪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林依晨在伃均手機上的簽名/ 攝影/江佩津
林依晨在伃均手機上的簽名/ 攝影/江佩津

手術後的隔日,有一名神祕嘉賓造訪病房。

那日午後,伃均媽媽傳來一張合照,是林依晨在627燒燙傷專案管理中心社工的安排下,到病房探視回醫院重建的八仙傷者,她在合照中戴著口罩,避免帶來感染,只有在步出病房時才敢把口罩拿掉,露出臉來,醫護人員紛紛湊上前合照,林依晨親民地站在人群中,照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

媽媽轉述,當時醫生路過看到聚集的人們,聽說是林依晨,說了句「誰啊?」但還是湊上前一起照了相,說是要回去跟兒子炫耀。不只是合照,林依晨也在媽媽跟伃均的手機殼上留下簽名。

相較於其他人的興奮與激動,剛從手術房出來沒多久的伃均,在合照中沒有撐起笑容的力氣,就連林依晨在一旁給家人打氣時,都昏沉地望著房間裡的人們,對於林依晨的造訪沒有太多實感,只有手上的手機殼說明了她曾經來過。

不只是林依晨這位神祕嘉賓,再往前,年初時林俊傑也曾經到新北復健中心,當本伃均原本要上台領獎,但因為住院而沒有見到,改由其他人代替上台。

另一位則是Selina,伃均談起見到Selina的經驗,是在復健中心時,突然中心的人說會有一名神祕嘉賓來,但不能拍照,然後Selina就出現了,向他們講述她的心路歷程。

「所以見到誰妳會比較開心呢?」

「蔡依林!」

媽媽談起原本可能接受公視的《誰來晚餐》採訪,在傷友與媒體之間的接觸前,都會先有社工評估,節目的設計是會邀請一名藝人到家裡一同用餐,伃均的第一反應就是希望蔡依林來,後來雖然決定不參與拍攝了,但還是在心裡掛記著,若是能看到她,或是看她的演唱會,都可以讓她感覺快樂。

傷友們除了在復健中心一起復健、聚會外,在經歷了超過半年的復健過程後,有些人可能會因功能恢復有限,跟伃均一樣選擇重回醫院進行重建手術,這次住院,也時常有在復健中心認識的傷友回來,互相探望。

交談過程中,聽到有另一位傷友今天也來看朋友,伃均一聽說他來,就把棉被拉到臉上蓋住,臉上掛著因為手術後暫且不能洗澡而綁起的瀏海,她說自己:「太邋遢了。」但相信只要這一次的修補完成,出院後,她就會恢復那個自信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