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祺育

1994年生
85%灼傷
新北市,學生。

林祺育(三)復健,不對明天殘忍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佐渡守

 攝影/佐渡守
攝影/佐渡守

祺育復健的地點,位於新莊。在一座簇新的大樓裡,有陽光社會福利基金會為八仙傷患加開的「新北陽光重建中心」。

抵達復健的樓層,從櫃台前放眼望去,若不是裡頭的年輕人幾乎全數穿著壓力衣,這兒簡直跟設備齊全的健身中心沒兩樣。

在數十位埋首復健、身形相似的年輕人中間,其實是男是女並不易分辨。因為平均燒傷面積達50%以上的八仙傷患,不管是燒傷的理由或植皮的需求,不分男女出院時多半頂個小平頭。現下,女孩看起來也像小男生。

遍尋祺育不著,只好開口詢問身邊最近的傷友,結果眾口加上手指畫了道虛線,遙指躺在遠處的人影:「他在那裡!」為避免打擾復健中的年輕人,必須躡腳閃過各種器材與使用器材的孩子們,才得以欺上前去。

祺育躺在復健平台上,雙腳直到腿部穿著一具充氣的巨大腳套,腳套隨著類似呼吸的頻率不斷規律地膨脹、洩氣。他張開眼睛,解釋這具新式的復健器材,是利用氣體按摩,為腿部活血去淤。

過不久,結束了這一回合的療程,幫忙接送的家長已經等在樓下。除了淳右自行開車,維霆、勁綸、祺育相偕一起搭電梯下樓返家。

   

八仙事件,在許多年輕人身上,似乎同時產生兩種極端。一是肉體上,他們被迫回轉像小孩,衣食要接受大人照料、禢前被看顧,或像眼前這樣,需家長合作輪班,每日跟接送小學生似地兩地往返。二是心靈上,與身體的不便相反的,他們經歷浩劫重生的考驗,思想有了巨大翻轉,瞬間被擠壓長大成人。

例如六個死黨中傷勢最輕的江天豪曾在其他媒體訪談中表示:當我感覺疼痛難熬,我便想到還有許多人受的傷比我嚴重。我把八仙傷友當成生命共同體,感受他們比我加倍的苦痛,也因此,告訴自己要用兩倍的力量,好好過往後的人生。

祺育也是一樣的。面對父母不厭其煩的叮囑,他總安靜順服答是,像乖巧的孩子;但當他獨自面對採訪,表達就會多一些,已是獨立思考的成人。

除了頭部,全身上下都被壓力衣緊緊束縛的祺育說:「每個人都一樣,復健的過程沒有捷徑。」初期,只能動彈不得地躺在病床上練練「抬手指」,之後練坐,再來練站。練的過程緩慢而漫長,光要學站,就練了一個月。

他說關節很難練,長疤後的患部很緊很痛,有時勤練之後感覺變軟了,但一覺醒來發現又變硬了。漫長的時間不做他想,全數花在一點一點推進度,不敢去思考復健目標,因為根本看不到前方的路還有多遠,唯一信念就是堅持下去,直到最後。

   

這天來接送的家長是勁綸爸爸。勁綸爸在返家的車上打開話匣:「八仙事件,不管多少年後問我都一樣,只有幾個字可形容『心有餘悸,不堪回首』。到醫院時,孩子已經包起來,我認都認不得,即便已經止痛,刀往他的肉切下去那一刻,我清清楚楚聽到豬在叫,腿都嚇軟了,那哀嚎怎麼可能忘記?我的心都碎了……」

他還說:「這事件真要講,我可能得寫厚厚一本回憶錄。孩子的樂觀堅強,也只是選擇性不去想。活到這把年紀,我只有看到人類不斷重蹈同樣的錯誤,公安要做到什麼程度?我不是很有信心,但各相關單位乃至個人都要思考。努力改進還是要的,但眼前傷患及家屬,心態調適最重要。」

下車了。祺育進到家門,熱情的狗狗牛仔立刻擺尾迎接。不多時,祺育爸媽、姊姊也都回來。二度謀面的祺育爸,把第一次沒機會講的話一股腦兒傾巢而出:「我要求祺育復健要超越自己體能,不能有惰性。放過今天的自己,就是對明天殘忍。」

屈腿、翹臀。這不是模特兒撩人的姿態,而是八仙傷友復健過程中起初共有的模樣。祺育爸對孩子雖叨叨絮絮不饒人,是沒得商量的嚴父,但說起急起直追的祺育,復健成果後來居上,「他的腰桿就是比其他傷患來得挺立」時,可深深感受,他比誰都驕傲。

林祺育(四)許願,一個都不能少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佐渡守

1月12日這天,是勁綸的生日,祺育一行人在陽光趁著午休時間為他慶生。 圖/林祺育...
1月12日這天,是勁綸的生日,祺育一行人在陽光趁著午休時間為他慶生。 圖/林祺育提供

跨越2016年的元月,祺育和家人來到竹林寺還願。八仙事件發生過後,在存活率幾乎絕望的時刻,祺育的家屬曾心急如焚求助無門地趕來這裡祈求菩薩保佑。

經過漫長的治療與不懈的復健,如今祺育已從病禢站起來,即便還是舉足維艱、全身上下緊覆著宛如「拘束具」的壓力衣,家屬仍心念醫護人員的搶救、全台各地善心人士的捐輸、以及信仰的力量,便帶著祺育前來,將感激化為神佛前虔敬的禮拜,謝謝這些凝聚的願力,挽回祺育年輕的生命,讓他得以重啟人生。

前陣子摩羯座的勁綸生日,大夥兒趁集體復健的午休空檔為他慶生。在貼滿白色愛心的蛋糕上,勁綸插上蠟燭,許下他的心願,酷酷地說:「我只許一個願。我願意用我這輩子的願望,換取我們這群人趕快復原。」吹熄蠟燭後,他再補上一句:「祝大家的身體都平安快樂。」然後用壓力衣下僅剩指尖外露的雙手,費力地切蛋糕,再一一分享給復健師,與同在一室復健的傷友。

在元旦當天,祺育與兄弟們聚會合照,PO網互祝新年快樂。維霆還在照片上tag七條好漢,包括在事件中不幸罹難的天順,寫下這句「新的一年,你們一個都不能少」……

   

祺育回想去世的天順時曾說:「他人最好了,很有責任感,個性穩重、從不抱怨,也不計較。」例如這群死黨曾租車一同出遊,由於天順駕駛技術最好,所以一路從台北開到墾丁,全程少說六小時,但他也不喊累,直到南部休息站有朋友堅持才換手,然而再度上路時,他卻馬上就睡著了。

默默擔當的個性,這些祺育全看在眼裡,就是這份彼此相挺相扶持的共通個性與默契,讓好友們總是不分各種祝福的場合,都會在心裡銘下「一個都不能少」的心願。

「想到就很難過……」,話本不多的祺育,提完天順後更加沉默。

天順本來復原情形良好,傷後七天還能自己做手部復健,未料2015年7月4日突然惡化,最後在腦部缺氧超過30分鐘下,宣告不治。面對好友原本有望康復卻瞬然離世,以及自己存活無望卻奇蹟生還,祺育深刻體會命運的難以言說。

「現在最關注的就是官司。」祺育語帶堅決。八仙事件偵結後,去年12月22日,這群年輕的傷友集體控告新北市政府瀆職。

對於告官,林媽媽怒道:「八仙是政府安檢過關的場所,出了事,不用哪個單位出來負責嗎?只要遞給消防單位幾疊門票就能遮掩各種安全漏洞嗎?這樣的政府如何信任?這些年輕人的未來才剛要起步,一輩子轟一聲就毀了,關係的不只是500個人,而是500個家庭啊!這件事若讓他『輕輕放下』,未來全民要一起承擔的就是更多的跨年、慶典、假期活動,大家一起置身各種人潮聚集卻沒有保障的風險裡,這如何交代得過去?全民真的接受?」

但林媽媽對未來法院判決不是很有信心,她說:「頂新假油都可以無罪,我們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真的要很拚。」因此只能盡力喚醒大眾,期盼社會能有更多人關注這起事件,記取教訓,緊盯政府動作與訴訟後續發展,畢竟它攸關你我最切身的、受憲法保護的生存權益。

林祺育(五)我覺得沒有用啊!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佐渡守

祺育復健幾乎全勤,唯一一次缺席,是被士林地檢署找去問話。然而他所關注的究責問題,...
祺育復健幾乎全勤,唯一一次缺席,是被士林地檢署找去問話。然而他所關注的究責問題,卻從未讓人獲致滿意的答案。 圖/林祺育提供

經過了數度的訪談,八仙重度燒傷的祺育開始顯露抗意與倦態。

從不時低頭刷手機、對話時迴避視線,以及越來越加被動與模稜兩可的問答中,祺育最後終於從嘴邊吐出幾個字:「我覺得沒有用啊!」

側面了解,祺育身邊一同受傷的死黨好友,對八仙事件發生以來媒體的報導,以及媒體造成的、氾濫的負面輿論,十分反感且充滿戒心。即便在慶生的場合,雖然這群好友們表現十分溫和有禮,也並未明白拒絕記者在場,但當我小心探詢:「你願意談談現在的感受嗎?」每一個都報以近似的回答:「謝謝,不用了。我們只想平靜地過生活。」

在老師、同學、與家長的形容中即知,祺育從小就是個擅長察言觀色、善解人意的孩子,對於接受報導採訪與記者介入他和好友相處的生活片段,可以想見他對死黨們應該是充滿歉意與為難。

此事經過溝通後,最後我們達成共識,先暫緩對祺育個人的近身採訪,尊重祺育「與死黨站在一起」、「任何事都阻擋不了他們同進退」的決定。

   

事實上,除了對媒體與輿論的灰心,幾次的訪談下來亦令人不難理解,包含祺育在內,許多傷友與家屬無法接受公部門對真相釐清與究責的作為及態度──「政府真的與人民站在一起嗎?」一連串令人疑惑的團團迷霧,經過一百多天,在祺育與傷友心中挫折到只剩下一句「我覺得沒有用啊!」的結語。

自出院之後,祺育赴新莊的「新北陽光重建中心」復健,幾乎全勤,從未間斷。諷刺的是,讓他無法保持全勤紀錄的唯一一次,是被士林地檢署找去問話而破例。然而他所關注的究責問題,卻從未讓人獲致滿意的答案。

有一次,祺育在媽媽陪同下,一起前往慈濟分享生命故事。大愛的師姐們覺得祺育面對生命的鬥志與韌性,恰恰可以鼓勵那些找不到未來方向而喪志的成年人。活動結束,回程中,祺育問媽媽:「我這樣子分享,也算是回饋社會了嗎?」這件事從林媽媽的口中說出,我看見她的眼睛閃爍著「我的孩子100分!」的滿滿笑意。

林祺育,對自身的生命傷痛有無盡的毅力,對他者的生命傷痛有奉獻的溫度。唯獨對政府處理八仙這起重大公安事件的後續種種表示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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