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雁婷

1994年生
46%灼傷
台北市,學生。

羅雁婷(八)好想養隻狗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電話簿那麼多人,但不知道可以約誰出去。」

現在家人大多不在身邊,爸爸要上班,弟弟剛找到工作,母親也不必隨時照護雁婷,離開了家事服務的臨時工,回歸工廠作業員的生活。

「我知道家事工作很累,因為我都會跟社區打掃的阿姨聊天。」

雁婷沒有親眼看見媽媽的工作,也沒聽過媽媽抱怨,但她知道媽媽把這些苦往肚裡吞。如今雁婷的世界突然縮小,只能在搭公車復健與家庭生活之間運行,原本忙碌的工作和學校一下子疏遠了。

「在醫院,大家說要去找妳,我也很期待出院,可是出院到現在,真正會來找我的就那一兩個。你說沒空,可是我又看到打卡動態。」沒有履行的承諾,讓雁婷很失落,雖然她知道大家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更想去的地方和朋友做更多的事,而這些事,多半不是現在的雁婷能參與的。

「他們很忙碌,我反而有那麼多時間。」

但是,傷友之間沒有新的友誼嗎?

當初與雁婷同行的朋友,大家傷勢各異,有人剛重建出院,有人根本不想去復健。

「人落魄後才會知道身邊是什麼朋友。」

雁婷在臉書寫下這則動態,因為復健而認識的傷友佩如傳來訊息:「要一起出去嗎?」

兩個女生約在士林碰面,再從士林到新莊,度過一段驚險又愉快的時光。在士林的街上,有人坐在輪椅上乞討,他拿著捐款箱,手指因燒燙傷而彎曲,雁婷看見了,走向前去投了一百塊錢。

訪問途中,雁婷經過寵物用品店,忍不住停下腳步,說她最近忽然想起斷絕聯絡的朋友,打算跟他的家人聯絡,讓她偶爾去看看那隻她深愛的狗狗,說著就找出那隻狗在她手上睡著的照片。

感情受創之後,雁婷留戀的不是人,而是狗。她想見一見那狗,那狗說不定也很想念雁婷,但狗的語言人類不懂,所以雁婷連探視權都沒有。

「沒有狗會像滷蛋那樣對我了。」

雁婷惋惜的,是那段感情,也是狗兒眼中的自己。

有狗,家裡就有誰在等你回來,出去散步的時候,身邊也有個對象陪伴。現在的雁婷儘管努力復健,為自己找到出門的理由,但大概沒有哪個理由,能像遛自己的狗那樣充分,那樣不離不棄。

羅雁婷(九)以前漂亮是好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雁婷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皮膚漸漸穩定,傷友家屬看見她,一方面可能看見了恢復的曙光,另一方面也擔心孩子沒辦法恢復到這個程度,結果就問了:

妳的傷是不是比較輕?

這個問題,讓雁婷覺得很難。因為傷不能比較,重要的不僅是燒傷面積,深層的皮膚復原其實更需要時間。只用數字來衡量,往往容易讓人誤解真實的狀態。

「在醫院我三餐加宵夜,吃完就下來走路,那時候的努力有誰看見?」

如果光憑出院以及後來的恢復情況,來判斷傷的輕重,對受傷的人來說並不公平。雁婷拿出醫院的存檔照片,「皮膚都白了,就跟肉熟了沒兩樣。」

這樣算輕傷嗎?

為了皮膚好,雁婷努力吃東西,體重增加十公斤,就為了重建手術之後,忍痛取下的珍貴皮膚可以跟舊皮順利癒合,不讓好好的皮膚白白浪費。

雁婷變胖了,以前的牛仔短褲穿不下,少不了要面對一些「玩笑」,「大家開玩笑說我胖OK,但有時候太超過了」,為了復健生活可以踏穩腳步的增重計畫,反而使雁婷成了群體中的「胖子」。

以前,只要隔壁阿姨說衣服不好看,雁婷再也不穿那套衣服,但現在的雁婷走進藥妝店,買了些日本DIY食玩,自己拆開包裝以後,笑著說這些要「給沒來復健的人當手部復健,做完了還可以吃!」

吃,不再是罪惡,而是讓自己變得健康的義務。

訪問過程中,雁婷收到力禎的語音訊息,她剛去打四公分深的壓疤針:

痛,超痛,上麻藥的時候最痛。

聽起來是壓低了聲音,沒有尖叫、沒有失控,但聽起來一樣恐怖。

因為雁婷下禮拜將要去打第一次的雷射。

「女孩子的臉最重要。」

所有人都這麼說。

所以不管再痛,女孩們都打算咬牙撐過壓疤針,身體就再說吧。

青春貌美,是少年少女本來就背負的期待,現在依然是這些傷者在意的事,但也更加遙不可及。對於這樣的落差,雁婷不說喪氣話,卻也沒有過度樂觀:

以前漂亮是好事。

漂亮對一些人來說是好事,但不該是折磨自己的理由。

以前擁有的纖細與光滑,再也沒有了,但現在的雁婷,卻是如此雍容,如此大度,如此美麗。

羅雁婷(十)一張被當兩科的成績單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你要小心,某醫生是有名的愛開刀。」

「上課的事就找那個教官。」

傷友們在新北陽光重建中心樓上復健,一樓之隔,幾個媽媽在底下討論醫院、醫師以及學校課業,彼此交換資訊,就像回到孩子年幼的時候,重新做個媽媽。那一夜,去八仙的孩子各有各的理由,或因為失戀去散心,或慶祝找到第一份正式工作,或剛跟家人吵了一架,想脫離日常的軌道讓自己稍微輕鬆一下,結果,卻帶了更重的傷回家。

回到校園,即使在同間學校,不同班也有不同待遇,有人歐趴,有人被當。

雁婷為復健往返於八里與新莊兩地之間,搭公車通勤將近要三個小時,課業的事只得暫放一邊,更何況當初是選填沒興趣的科系,要拖著尚未復原的身體回去學校,這動機就更低了。

一開始聽到的風聲說,學校表示學費和成績都不必擔心,傷者一定可以順利畢業。後來,學費單寄來了,雁婷乖乖照繳,學校再辦理退款手續,雖然無法擠上校車抵達山腰的教室出席上課,但她該做的報告還是願意盡力完成,眼見剩下一年多就要畢業,她只想跟一般大學生一樣,拿到一紙文憑。

學期末,雁婷收到一張被當兩科的成績單。

學費繳了,學分也沒拿到,兩頭落空的雁婷如果離開學校,將只剩下高中學歷,過去兩年多的努力付諸流水。

五專降轉的同學更慘,因為只有國中學歷。

幸好,歷經夏秋冬春將近四個季節,學費這件事終於塵埃落定,確定由企業贊助。

但當初說的準時畢業不可能了,倒是學校特別放寬傷友「無限延畢」,不受兩年休學期限限制,讓傷友與其他身障生一樣享有同等待遇。

「可是我不喜歡這科系,只想趕快畢業。」

直來直往的雁婷,即使面對學校也勇敢表達出自己的意見,「如果真要學習什麼,之後再學就好了。」

雖然學費有人付了,雁婷也鬆了一口氣,但她認為這些錢也不該浪費,現在應該把資源留給其他更需要的人。課程或許可以彈性調整,讓無法出席的學生適當參與,而不是讓不想留在學校的人擁有無限延畢的年限。

大學也不該是這群年輕人學習的終點,未來畢業之後,融入社會與否才是真正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