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雁婷

1994年生
46%灼傷
台北市,學生。

羅雁婷(九)以前漂亮是好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雁婷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皮膚漸漸穩定,傷友家屬看見她,一方面可能看見了恢復的曙光,另一方面也擔心孩子沒辦法恢復到這個程度,結果就問了:

妳的傷是不是比較輕?

這個問題,讓雁婷覺得很難。因為傷不能比較,重要的不僅是燒傷面積,深層的皮膚復原其實更需要時間。只用數字來衡量,往往容易讓人誤解真實的狀態。

「在醫院我三餐加宵夜,吃完就下來走路,那時候的努力有誰看見?」

如果光憑出院以及後來的恢復情況,來判斷傷的輕重,對受傷的人來說並不公平。雁婷拿出醫院的存檔照片,「皮膚都白了,就跟肉熟了沒兩樣。」

這樣算輕傷嗎?

為了皮膚好,雁婷努力吃東西,體重增加十公斤,就為了重建手術之後,忍痛取下的珍貴皮膚可以跟舊皮順利癒合,不讓好好的皮膚白白浪費。

雁婷變胖了,以前的牛仔短褲穿不下,少不了要面對一些「玩笑」,「大家開玩笑說我胖OK,但有時候太超過了」,為了復健生活可以踏穩腳步的增重計畫,反而使雁婷成了群體中的「胖子」。

以前,只要隔壁阿姨說衣服不好看,雁婷再也不穿那套衣服,但現在的雁婷走進藥妝店,買了些日本DIY食玩,自己拆開包裝以後,笑著說這些要「給沒來復健的人當手部復健,做完了還可以吃!」

吃,不再是罪惡,而是讓自己變得健康的義務。

訪問過程中,雁婷收到力禎的語音訊息,她剛去打四公分深的壓疤針:

痛,超痛,上麻藥的時候最痛。

聽起來是壓低了聲音,沒有尖叫、沒有失控,但聽起來一樣恐怖。

因為雁婷下禮拜將要去打第一次的雷射。

「女孩子的臉最重要。」

所有人都這麼說。

所以不管再痛,女孩們都打算咬牙撐過壓疤針,身體就再說吧。

青春貌美,是少年少女本來就背負的期待,現在依然是這些傷者在意的事,但也更加遙不可及。對於這樣的落差,雁婷不說喪氣話,卻也沒有過度樂觀:

以前漂亮是好事。

漂亮對一些人來說是好事,但不該是折磨自己的理由。

以前擁有的纖細與光滑,再也沒有了,但現在的雁婷,卻是如此雍容,如此大度,如此美麗。

羅雁婷(十)一張被當兩科的成績單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你要小心,某醫生是有名的愛開刀。」

「上課的事就找那個教官。」

傷友們在新北陽光重建中心樓上復健,一樓之隔,幾個媽媽在底下討論醫院、醫師以及學校課業,彼此交換資訊,就像回到孩子年幼的時候,重新做個媽媽。那一夜,去八仙的孩子各有各的理由,或因為失戀去散心,或慶祝找到第一份正式工作,或剛跟家人吵了一架,想脫離日常的軌道讓自己稍微輕鬆一下,結果,卻帶了更重的傷回家。

回到校園,即使在同間學校,不同班也有不同待遇,有人歐趴,有人被當。

雁婷為復健往返於八里與新莊兩地之間,搭公車通勤將近要三個小時,課業的事只得暫放一邊,更何況當初是選填沒興趣的科系,要拖著尚未復原的身體回去學校,這動機就更低了。

一開始聽到的風聲說,學校表示學費和成績都不必擔心,傷者一定可以順利畢業。後來,學費單寄來了,雁婷乖乖照繳,學校再辦理退款手續,雖然無法擠上校車抵達山腰的教室出席上課,但她該做的報告還是願意盡力完成,眼見剩下一年多就要畢業,她只想跟一般大學生一樣,拿到一紙文憑。

學期末,雁婷收到一張被當兩科的成績單。

學費繳了,學分也沒拿到,兩頭落空的雁婷如果離開學校,將只剩下高中學歷,過去兩年多的努力付諸流水。

五專降轉的同學更慘,因為只有國中學歷。

幸好,歷經夏秋冬春將近四個季節,學費這件事終於塵埃落定,確定由企業贊助。

但當初說的準時畢業不可能了,倒是學校特別放寬傷友「無限延畢」,不受兩年休學期限限制,讓傷友與其他身障生一樣享有同等待遇。

「可是我不喜歡這科系,只想趕快畢業。」

直來直往的雁婷,即使面對學校也勇敢表達出自己的意見,「如果真要學習什麼,之後再學就好了。」

雖然學費有人付了,雁婷也鬆了一口氣,但她認為這些錢也不該浪費,現在應該把資源留給其他更需要的人。課程或許可以彈性調整,讓無法出席的學生適當參與,而不是讓不想留在學校的人擁有無限延畢的年限。

大學也不該是這群年輕人學習的終點,未來畢業之後,融入社會與否才是真正的關鍵。

羅雁婷(十一)你不懂那種心情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偶然,雁婷在士林街頭,認出國中同學,說了聲嗨。

「你竟然認得我?」同學說,因為兩人畢業以後再也沒聯絡。

「你認得我才奇怪!我現在變胖又燒成這樣。」雁婷自嘲。

兩人以前在學校屬於不同的圈子,這天臨別前同學留下一句「你有空可以約我」,遙遠的友誼就這樣重新連結起來,新朋友和舊朋友,大家吆喝相伴、視訊通話,白色情人節,沒有情人的大家照樣聚餐,雁婷說要煮玉米濃湯,但需要同學幫忙開瓦斯爐,因為點火瞬間有揮之不去的恐懼。八仙事件過後,也有人約過雁婷去夜店,但人多、密閉空間加上節奏強烈的音樂,讓雁婷裹足不前,加上傷友若是喝了酒,原本不脹的腳立刻像久站一樣不適,只有躺下來才能減緩這種情況。話說回來,誰會在夜店邊抬腳邊聊天呢?

出門跟朋友相聚不容易,但雁婷幫自己打氣,把出門當作復健。相對地,回家就想單純放鬆,現在的雁婷連在家「泡牛奶」都有點吃力。首先要站著等水滾,她不能久站,腳容易覺得脹癢,倒出來的熱水,也讓她害怕,會不會再次造成燒燙傷?換成「倒牛奶」的話,雁婷只要走到冰箱,拿牛奶,再倒出來。這兩件事聽起來稀鬆平常,差不了多少,但傷後「泡牛奶」這樣簡單的任務,卻變成一連串困難的動作。

現在雁婷弟弟有了工作,下班的時候有同事邀約,晚點回家,爸媽因為雁婷的關係,加倍擔心孩子晚歸,便叫雁婷打電話催促,可是雁婷不願剝奪弟弟享受年輕人應有的權利,「因為我以前都拒絕診所姊姊的邀請,知道這種心情。」

爸媽則說,你不懂父母等小孩回家的那種心情。

但就算提早報備,爸媽也不會接受。

「只有那天跟陽光去宜蘭,開心去住了一個晚上,沒有任何電話。」雁婷說。

但復健也要花費許多成本,從八里搭公車到蘆洲,再搭計程車到新莊的新北陽光重建中心要一百多塊,來回花費三百,加上午晚兩餐估計兩百,一趟就要花上五百元。

聽憂心的雁婷算帳,眼睜睜看著每一分錢流出去,有時為了節省交通費,天氣好、身體狀況也好的時候,雁婷就走十多分鐘的路到先嗇宮站,省下計程車資。其他人看見這樣的進步,或許不免鬆了口氣,慶幸雁婷回到了大眾交通運輸的行列,但台北天氣多雨,雁婷終究無法天天步行這樣的距離。

前幾天,雁婷走到藥妝店,想找支新的唇膏,店員看見她手指露出的壓力衣,問聲「怎麼了?」雁婷說,我是八仙受傷的。 「天哪,我可以抱抱妳嗎?」說完,就給了雁婷一個大大的擁抱。

出去走走,偶然也會碰到溫馨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