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雁婷

1994年生
46%灼傷
台北市,學生。

羅雁婷(十二)「沒燒到臉的人真的很好。」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雁婷躺在美容床上,冰敷剛打完雷射的皮膚,趁主治醫生露臉,問他腳上的疤是否能夠雷射。

「我不相信雷射可以處理疤痕,你們有人來打,但我看沒有效果,對付厚疤就是要開刀。」

醫生快速確認雁婷小腿的疤痕,說妳這樣很好了,沒有攣縮,疤痕不厚,如果真的在意,一年後皮膚穩定再來打。雁婷趕緊說,手臂疤痕因為壓力衣壓迫而難受,醫生回答:「你這樣不影響外觀,背看不到沒關係。」

不是背部,母女倆知道醫生沒聽到「手」這個字,趕緊告訴醫生,是「手臂」。雁婷脫下上臂的壓力衣。

醫生看了看,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壓力衣的問題,取皮的部分本就如此。

「你有去陽光嗎?」

醫生沒等雁婷回答,列舉其他傷友手彎曲、手肘張不開、屈膝走路的狀況,看著四肢健全的醫生模仿,我們都不陌生,因為這些畫面我們在夜市、陌生的街角都看過,其實雁婷和陪同的媽媽更知道,她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因為雁婷另一個朋友最近才拔管出院,剛開始學走路。

「疤痕不可能看不出來,好了也一定比其他的皮膚白。」醫生說。

是嗎?如果疤痕永遠都在,雁婷和母親頂著寒流來到這裡,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醫生忽然轉向媽媽說:「我有說過費用嗎?」

媽媽說沒有。

「全臉一萬二,半臉六千。」

因為雁婷的皮膚還沒穩定,只能施打部分區域。媽媽之前被告知的價格是全臉,而非半臉,接著,忙碌的主治醫生向施打雷射的醫生告別,便快步離開。

留下雁婷和媽媽兩人,雁婷起身,媽媽到櫃台排隊繳費,雁婷在床上看著手機,螢幕鏡面貼反射出自己剛打完雷射的臉。

「你的臉怎麼這麼紅?」剛才施打雷射的醫生一見面就問,母女倆答是燒傷,但現在雁婷雷射後的臉,卻是更紅了。

 攝影/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上午十點多,雁婷獨自走去盥洗間,這天早上終於結束一個月來的連綿陰雨,久違的陽光射進大樓。雁婷盯著大鏡子,「沒燒到臉的人真的很好。」前面擺滿醫美品牌的保濕乳液、化妝水和防曬乳,連水龍頭都改裝成腳踢式,環境方便舒適,但是沒有椅子,徹夜沒睡的雁婷雙腳腫脹,沒有地方休息,候診期間,雁婷不得已佔據兩人位置,把腳放上沙發,舒緩熬夜的不適。

雷射會痛嗎?

「醫生說會痛,我覺得還好。」雁婷回答,但下樓踏出電梯,麻藥退了,臉上便開始刺痛。

「我以後只能留妹妹頭了。」雁婷說,那樣才能蓋住受傷的臉。她打開手機,尋找朋友雷射前後的照片,就為了回應醫生剛才的話,雷射怎麼可能會沒效?媽媽先一步走出醫院,接應開車的爸爸,留下雁婷一個人在醫院大廳,等車到了,雁婷還在看著手機,眼淚無聲滑落。

 攝影/陳又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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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雁婷(十三)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人們總盯著我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李羿璉二十歲時,生下老大雁婷,一年後生下弟弟,「當時什麼都不懂,以為結婚很單純。」結果要帶兩個孩子、買房子,夫妻兩人的經濟負擔吃重。李羿璉曾在蘆洲做美髮,但看美髮院老闆娘的婚姻多以離婚收場,或是努力工作買了幾間房地產,太過操勞,結果只是上樓曬一下衣服,便心肌梗塞不治,李羿璉擔心自己步上後塵,她在雁婷讀幼稚園時改換跑道,那時Dram工廠待遇從優,每個月兩萬多,加班還有季獎金,做了九年,後來工廠收了,「老闆對我們很好,所以我們也不好多要什麼,只拿了一點遣散費,到其他工廠工作。」

雁婷爸爸因為八仙事件,本來就只有五十幾公斤的他瘦了八公斤,因為台北彰化南北奔波,加上運輸的工作,一台車一個禮拜就跑上六千公里。現在他看女兒心情不好,他會叫女兒「阿妹」,雁婷不喜歡他這樣稱呼,爸爸就反問:「難道要叫honey嗎?」有時他會帶雁婷去士林夜市釣蝦,「她很厲害,一桿棉線用黏的,她可以釣到七八隻。」釣蝦需要耐心和技巧,釣蝦店還可以積點,爸爸就把自己的點數給雁婷,換到她一直想要的拍立得相機。

「我是故意帶她去人多的地方。」爸爸感覺雁婷之所以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可能是覺得有人在看她,所以工作之餘盡量帶她出門。有一回,在家也故意叫雁婷幫他泡牛奶,希望女兒可以克服對熱水的恐懼,但這些嘗試不是每次都成功,有時甚至適得其反。

兒女現在都大了,李羿璉提及,兒子最近到附近飲料店打工,可以分擔一些經濟負擔,唯一的變化就是回家時間變晚,但兒子有打電話報備,讓她沒那麼擔心。

醫生評估,雁婷將來還要重建,又要住院,到時現在的工廠工作怎麼辦?剛進去就要請假的員工,恐怕不太樂觀。

「只要有心,都能找到工作。」或許正是這樣的樂觀,才能讓李羿璉扛起養育孩子、買房的責任,以及面對八仙事件的勇氣。

「我現在最怕雁婷交到壞朋友。」

比起傷勢和復健,李羿璉更擔心女兒主見太強烈,「這種個性,怕以後還會有事。」

有時,李羿璉夫妻進香為女兒祈福,問雁婷要不要出來走走,但雁婷說沒用就拒絕了。話說回來,媽媽進香都求些什麼呢?李羿璉苦笑說,女兒智慧還沒開竅,「我只能祈禱她身心靈平安。」

這樣單純的祈求,也是父母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覺悟。

羅雁婷(十四)求學的路上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四月初,春日回暖,雁婷站在新北陽光重建中心大樓門口,跟朋友們談話,有人等著家人接送,車子一來,開心地向其他夥伴說了再見。今天的雁婷一時讓人沒認出來,因為她特意裝扮,穿著白色長版襯衫,臉上施了淡妝,「大家都說認不出我。」言談中有一絲得意,不知道她今天擦的唇膏,是否會讓她想起,那個張開雙手擁抱她的陌生店員?

「我請你吃冰!我超愛吃冰!」

雁婷剛請了均均和她母親,現在又要請記者,因為便利商店特惠買一送一,店外看板畫著冰上的白色海豹,「雖然價格還是比以前貴,過去是一支五塊。」她指點這種冰棒要用轉的才能開,再一點一點擠出。因為南投阿公賣過這種冰,所以雁婷記得這些相處的時光。

就讀國小的時候,雁婷的夢想是成為田徑國手,便報名參加學校的田徑隊,然而在學校馬不停蹄加緊練習,放學後還要前往安親班,體力不繼的情況下,當時雁婷的功課自然寫得比其他同學慢,老師可能擔心無法和家長交代,就寄出體罰手段,打學生的手心,還要雁婷離開有冷氣的教室,去外面蛙跳寫功課。

高中時想參加啦啦隊,老師以會影響升學成績勸阻,現在經歷八仙事件之後,雁婷希望透過臉部雷射讓疤痕淡化,醫生也不看好。面對老師和醫生,媽媽似乎也沒有太多選擇。在臺灣現行的醫療制度底下,醫生和患者沒有太多溝通時間,所以患者及家屬很容易覺得自己被忽視,醫生一個人也無力顧及每個環節。

去年,雁婷八月十七號出院,十月媽媽生日,當時她特地準備生日驚喜,大家一起幫媽媽慶生,有蛋糕和歌唱,還把整個過程記錄下來,在網路上一會兒就找到了。她知道自己能做的不多,但現有的一切是她努力的成果。

「那你跟弟弟感情好嗎?」

「當然好囉。」

提到弟弟,雁婷露出一絲笑容,八仙事件過後,弟弟常騎機車載她,省去復健及看診舟車勞頓之苦。最近弟弟到飲料店打工,不免和家人分享起工作的甘苦談,也有了晚歸接到父母催促電話的困擾,雁婷總是笑笑的,「這些我早就經歷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