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苑玲

1991年生
全身75%燒燙傷
雲林人,現居台北,學生。

簡苑玲(三)這是地獄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受傷後的第194天,簡苑玲與當初送他到醫院的EMT(緊急救護技術員,Emergency Medical Technician)見了面。這位大男孩一直記得這位受傷的女孩,「因為那個晚上,他只送我這個傷患到醫院。」

那個晚上的混亂,兩個人都記憶猶新。事件發生後兩個小時,這個EMT跟救護車就到事件現場,只是情況太亂,車子進不去,他只好在外頭排隊待命,等了很久,直到十一點半才輪到他們。就在這個EMT等候的期間,躺在泳池旁空地的簡苑玲隱約聽到救護車的聲音,也聽到有人嚴重昏迷的消息,但現場嘈嚷紛亂,她只能在自己時而痛到發抖,時而冷到發抖之間掙扎,呼吸漸漸急促而困難。

逃難時,人群衝散了她與朋友,孤獨無助的她聽見一個女孩輕聲問她是否需要幫忙?「可以打電話給我媽媽,跟她報平安嗎?」事件發生後45分鐘,各大媒體已插播快訊報導,簡苑玲撥通電話,「媽,我是苑玲,我在八仙,八仙爆炸,我剛從裡面爬出來全身著火,但我很平安。」她仍然不想讓母親擔心。簡媽媽原本不相信,轉開電視,從電視新聞中確認了嚴重性。

四周都是哀嚎聲,有喊痛,有喊著要水,簡苑玲旁邊的一個男孩大哭大喊,讓她不禁跟著害怕起來。此時,朋友也找到了她──同行八位友人中,只有三名朋友沒有捲進災禍裡,他們忙著尋人,也協助救助傷患──「「苑玲,我保證你沒事,你很好、你的臉沒事。」朋友安慰她,並說還得再繼續尋覓其他朋友,「答應我要撐住好嗎?」

簡苑玲理解,但在認識的人面前,她終能放心求助:「我現在不能呼吸了。」她的呼吸十分急促,其他人趕緊將她呼吸穩住。此時僅有兩台救護車到,許多傷患都跟她一樣無助等待。很多人說,等了沒用,救護車根本進不來,於是幾個人又幫忙將簡苑玲連同泳圈抬起來,往外頭廣場等,「抬穩一點,小姐你忍耐一下。」他們很熱心。

但到了廣場,簡苑玲才真正發覺事情如此嚴重,傷患如此之多,每個人都在發抖,哀嚎,忍耐和等待,「簡直是地獄。」事後她在臉書上寫下這些細節,直說那是人間煉獄,哭喊聲安撫聲都有,相當吵雜。

「陸續有人來詢問要不要灑水、要不要喝水。我記得我哭著跟他說;我不知道要不要在灑水,因為不灑會痛、撒了也會痛啊。」

隨著傷患一一被送上救護車,其他傷患也得慢慢往門口移動,簡苑玲在這期間被搬動了兩次,

約莫11:40分,她簡直快失去力氣時,一個男生跑來跟她說話:「你好,我叫Jahnson,你叫什麼名字?你不要睡著喔!我保證你快要上救護車了」這是最後一次搬動,她被送上了推車,往外拉,只覺四周都是救護車的聲音。

原本要上車,卻突然被插隊,這個EMT連忙對她說:「不要怕、你已經很近了,我保證我陪你上救護車、你一定是下一個。」她上了車,央求這個男孩借她電話,打給焦急北上的母親,她正往萬芳醫院途中。「情況很亂,一上救護車,他們就問送哪兒,誰也不知道該送哪,當時不知道誰提到萬芳醫院,就決定往哪裡送。」簡苑玲住在台大後門,平時就醫習慣到萬芳,便清楚從八仙樂園到萬芳的路程有多遠,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救護車上非常安靜。」簡苑玲回憶,一上車EMT替她蓋上被子、戴上氧氣罩。但或許確知自己有救,放心了,簡苑玲呼吸變得淺而慢,幾乎要睡著,男孩便不停跟她說話,讓她保持清醒,怕她睡著後失溫休克。就這麼一路到了醫院,簡苑玲還有意識。

因著這個緣份,簡苑玲與這位EMT還有聯絡,見面這天,這男孩帶著護理師女友來和簡苑玲見面,對她解釋了許多火場的知識。自從受傷以來,簡苑玲便非常積極了解爆炸、火災等知識與救護逃難狀況,不時在網路上分享給其他人知道。

護理師女友不免也提到當日醫院的情形:當天原本晚上11點就要下班,卻被留到隔天凌晨兩點,而且那段期間醫院醫護人員都投入支援,非常忙,僅僅領到1500元的加班津貼。「這段期間醫護人員很辛苦。」

簡苑玲在臉書上感嘆,並希望大家可以鼓勵、感謝當天所有消防救護人員。

簡苑玲(四)聽取簡報的朱立倫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選舉日越近,看著新北市市長朱立倫若無其事地競選總統,簡苑玲便越無法釋懷:沒有人想起八仙事件,沒有人向他問責,沒有人願意重頭檢視公共安全,沒有人還原真相。在選舉沸騰中,在那些夸夸其談中,一個不過半年前的問題在選戰中顯得毫無痕跡。

他們被遺忘了,但自己卻不能忘。簡苑玲寫下了那晚發生的事情,鉅細靡遺,成為一切的證明,包含那晚廣場上的一切,那些她清楚記得的臉孔與聲音,那些恐懼那些傷心。

例如躺在隔壁泳圈上的女孩。簡苑玲記得女孩的母親望著她,那一臉憐憫的神情,眼眶泛淚,手上握著佛珠,嘴裡念著佛號,「我感覺她想幫我卻無能為力。」女孩是幸運的,父母早早趕來陪伴在側,簡苑玲孤單的身影,或令這位人母感到不捨。女孩的父親彷彿讀懂妻子心情:「你不要管了,這個你無能為力。」一陣難過湧上心頭,她更意識到自己必須獨自忍耐,一個人等待。

現場很吵雜。只見一人拿著小麥克風喊:「所有人,注意我」,他的聲音埋沒在嘈嚷中,必須重覆許多次,直到現場所有人加入並跟著大喊。他試著掌控全場:「沒事的,請蹲下。」同樣重複多次後,現場才逐漸被控制住,聽他指揮,除了傷患以外的人力,此時才獲得組織調動:壯丁負責抬人、有人負責驗傷、有人負責蓋紗布、有人負責餵水、有人負責安撫、有人負責和人聊天。

有個女孩一直關注著簡苑玲,陪她聊天,給她冰塊,擔心她睡著。而她身後也突然傳來一震急促的喊叫聲:「小姐醒醒!不可以睡著!醒醒!」這女孩似乎陷入了昏迷。「保持清醒」成為現場守則,因為若睡著,就可能醒不過來。簡苑玲在心裡對自己說,必須要撐住,不能死。她不願別人為她傷心。

「我完全不敢看我的腳掌,因為他已經裂開又裂開再裂開,體無完膚。」簡苑玲清楚記得自己右手小指的皮完全掀開,露出紅色的肉的樣子。她請人幫忙放些冰塊在褲子上降溫,此時,有個人來照她的瞳孔、替她掛了黃牌,「現場有人幫忙協助分級,比較嚴重的掛紅牌,傷勢輕的是綠牌。」即使後來了解這是調配資源的方法,但當時的簡苑玲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只聽到那個人說:「這個意識清楚,可以等」

她好憤怒,心裡吶喊:「我已經等很久了啊。」但轉念一想,也許很多人比她嚴重,「我一定要忍耐、我一定會得救。」她只好耐心等待,這段期間,也有人幫她把爛掉的雙腳蓋上紗布。周遭漸漸空了,還是有人不時拿著手電筒照她的瞳孔,來回約七八次,仍是那句話:「她還可以等。」

「什麼時候我可以上救護車呢?」她忍不住問自己。她又繼續被挪位置,這個時候,她看到朱立倫在現場聽取報告,好多醫護人員在眼前走來走去。政府官員來了,醫護人員也來了,為什麼她還沒有獲救的心情與感覺。

簡苑玲已經不發抖了,傷口也痛到麻痺,她知道自己四肢、腹背都受了傷,而她孤獨地躺在泳圈裡,時間停了下來,周遭安靜了下來,她的呼吸也慢了下來。她又被搬動一次,來到大道旁,很多樹,很多慈濟志工,很多軍人,很多推車,在這些光影間,她只覺得恍恍惚惚,就快睡著。

但她沒有睡著。她終於到了醫院。但朱立倫呢?那個在現場聽取簡報的朱立倫後來做了什麼呢?

21天之後,她才知道,他什麼都沒有做。

簡苑玲(五)你知道小豬要怎麼做CPR嗎?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因為受傷原本兼著兩份工的簡苑玲,再無法工作。只見存款逐漸見底,不免計畫著,下個學期除了認真復健之外,打工也不能廢。

她一直以來都很獨立自主,簡媽媽蔡綉誼一直很放心:「苑玲讀書靠獎學金,生活費都自己賺。」

簡家有六個小孩,儘管簡家夫妻都有工作,但要養育這麼多孩子,難免較為吃力,但簡媽媽蔡綉誼,身上若有錢,寧可拿來買麵包給孩子吃,也不為自己所用,孩子們理解父母的愛與難處,很小就懂事且獨立,或是掙獎學金讀書,或是打工賺錢,總是想辦法分擔家裡的壓力。簡苑玲便是拿獎學金升學的孩子。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但她不是個只會埋頭讀書的小孩。從小學開始,她就四處打工,有時節慶麵包店缺人手,她就去幫忙取蛋糕,或是到親戚開的食品加工廠幫忙,寒假與農曆年期間家附近的麻油最受歡迎,她也去掙了份工作。

印象最深的是養豬場的工作。一個小女孩,僅能做些簡單雜活,如用鋼絲球清理豬圈、豬糞便等等,但在她的回憶裡,這些經驗卻十分有趣,「你知道要怎麼幫小豬做CPR嗎?」簡苑玲興致勃勃地問,隨後用雙手做出捧碗狀,前後開閤:「就是這樣。」豬仔很小,捧在手心裡,輕輕按壓,就是簡單的CPR。

「母豬生下小豬後,不會照顧他們,還是過著自己的生活,有時候顧吃,就會壓到小豬。」簡苑玲解釋,她常常要拿竹竿去戳母豬的屁股,讓她移動,偶爾母豬怎麼都不動,豬仔就很危險,需要搶救。「養豬場會結紮豬隻,結紮的豬會打上耳洞,也會配種,我常看到小豬生出來身上還帶薄膜的樣子,我們就要剝開它。」簡苑玲說起來活靈活現:母豬一胎生很多隻,有時會生到大便堆裡。

但,即使再努力,再認真,再孝順,都無法解決經濟問題,簡苑玲成長過程中,家裡出現幾次難題,對於家裡變化格外敏感,加上青春期難解的心理問題,讓她產生走心理學研究的念頭。拼命讀書後,從成大心理一路讀到台大心理所,一邊朝自己志向走,一邊繼續打工。讀書、打工佔據了她絕大部分生活,她卻沒有長成一個孤立的樣子,關心社會、維持人際關係,也不忘關心家人。

這麼一個會被社會認定的好學生,卻在八仙事件後,被世人認定為跑趴、愛玩之人,「你們活該。」在她從加護病房清醒後,卻從姐姐那邊得此事的她,不能理解也無法接受,遂暗暗立誓:「總有一天,我要把這標籤從我們身上撕下來。」

只是恐怕,這沒有比幫小豬做CPR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