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苑玲

1991年生
全身75%燒燙傷
雲林人,現居台北,學生。

簡苑玲(六)無法假裝看不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苑玲到哪裡都會告訴我,可是那天到八仙我卻不知道。」

簡媽媽蔡綉誼接到女兒從八仙打來的報平安電話時,以為是詐騙電話,畢竟電話號碼沒見過、背景吵雜,話筒那方的聲音或因幾經波折虛弱顯得陌生,「如果你是苑玲,那你報上她的手機號碼。」對方如實照作。

「現在詐騙集團真厲害,連苑玲電話號碼都查得到。」掛上電話後,蔡綉誼對著正上樓的簡爸爸叨唸一番,卻聽到簡爸爸說:「剛剛電視新聞跑馬燈說,八仙樂園爆炸。」蔡綉誼才知女兒真的出事,連忙回撥,叮嚀了簡苑玲幾句,便急忙收拾北上。

蔡綉誼叮囑到哪家醫院必須讓她知道。但簡苑玲記憶裡,媽媽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在幹什麼?!」語氣急促帶著責備。無論如何,蔡綉誼就是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個水上樂園會有火災,會爆炸?為什麼她的女兒這個晚上到那裏去?

當她打電話給其他女兒,說老三出事,必須北上時,姐妹們也是疑惑:「她怎麼會在哪裡?」不久前回到雲林的簡苑玲,才報告自己的行程,說周末要打工、家教,接著還有許多事要做,而陪同阿公阿嬤環島的計畫也沒有停,從未提到要去八仙。

這個突如其來的邀約,簡苑玲沒有告知父母,或許覺得沒有什麼。「我一向阻止她們去人多的地方,因為容易危險。」在台大宿舍樓下的便利商店內,陪伴女兒復健的蔡綉誼解釋因為她的關係,簡苑玲很少在這類場所出現,唯有一次是2013年8月3日為了洪仲丘而辦的遊行。

「那時苑玲在讀成大,請求我答應讓她到台北參加。」簡苑玲很有正義感,對社會議題總是關心,在媽媽心裡,她是個貼心為別人著想的女孩,「不讓你去,你會遺憾嗎?」蔡綉誼確認女兒的決心,簡苑玲說是,她只好再三叮嚀,直說若有狀況要快閃。不料,她卻在一無所知的狀況下,得知女兒在公共場所遭遇的災禍。

簡苑玲的二姐安撫母親,接下開車的責任。這段期間,她們連絡了簡苑玲在台北的朋友,也試著到處問哪裡接收了八仙的傷患。當在高速公路香山附近接到EMT從救護車上打來的電話,聽到簡苑玲因安心而帶點喜悅的語氣,還有虛弱的氣息,蔡綉誼不禁哭了出來,她讓二女兒說電話,自己則摀住嘴,不讓簡苑玲聽到哭泣聲。之後,她也未曾在女兒面前露出任何傷心的表情。

這個晚上,簡家母女在我面前回憶這經驗。簡苑玲因不舒服發癢抓自己,而簡媽媽一臉認真訴說,偶爾母女倆會鬥嘴,爭執、補充對方的敘事,感情融洽。說到傷心時,簡媽媽眼眶泛紅,壓抑哭意,簡苑玲則低下頭,繼續抓癢,假裝沒看見。

我也假裝沒看見。

夜深了,寒假中的便利商店也準備熄燈。又是一天的過去,新的一天也要來臨。黑夜中,我們很多東西都看不見,對這對母女來說,每一天都無法假裝627那個黑夜是看不見的。她們還在拼湊自己的疑問,以及自己的記憶,拼出來後,也不一定能被看見。

簡苑玲(七)或許真的有什麼被改變了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6月27日那天,Tijn整天忙著公司的志工活動, 回家後累得倒頭就睡,隔日醒來,滑著臉書,才知道好朋友捲入意外之中,「那天我才傳訊叮嚀苑玲,民宿已訂好囉,記得取高鐵票。」正準備遠赴挪威交換的Tijn,原要和簡苑玲回母校成功大學探訪師長,不料,災難降臨,計畫中止。

驚惶無措的Tijn先是傳訊給簡苑玲的姐姐,再邊看新聞進度,邊蒐集各種燒燙傷資料,「我看到網路上有人說,死亡率等於年齡加上燒燙傷面積百分比。」各種擔憂思慮纏繞腦海,而當藝人Selina出現在新聞裡,她不免想著:「要復原到像她這樣,需要多少時間與金錢?」好友能不能活下來,活著又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當時看到新聞報導一個燒燙傷患者,把過去的照片都撕掉,他花了很多年才願意再次上鏡頭,總害怕被人們評價,也擔心不被社會接納。」心理學專業的Tijn了解傷者必須面對的各種生理心理煎熬,「身體雖不能回到過去那般,但經過復健總會逐漸恢復功能,可心理問題是最難解的。那個時候,PTT已經有一些討論文,說燒燙傷九十趴以上的人要是活下來了那才是地獄。」她之所以痛哭,約莫是感覺到,不論簡苑玲生或死,從此或多或少都會產生極大改變。

Tijn大一就認識簡苑玲,她心中的苑玲是個有正義感又獨立的女孩,鮮少尋求他人幫助,常常攬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她知道簡苑玲的成長過程,清楚她努力實現目標,考上台大研究所到今日的種種艱辛,不免難過起來。

半個月後,總算見到離開加護病房的好友,Tijn很是高興,卻也感到複雜,她發現苑玲對於他人的好意言必道謝,顯得有些「見外」。從她對苑玲的了解來看,苑玲是內疚了。「他個性不願麻煩別人,還很照顧家裡,如今卻還讓家人從中南部上來照顧她,讓家人如此辛苦,打亂家人的生活,非常過意不去。」Tijn發現,原本個性直率敢言無所畏懼的簡苑玲,此時卻不太能直視他們的眼睛,或許是真的有什麼被改變了。

「她其實相當痛苦,卻不哭不鬧,應該是不想讓親友太過擔心。」透過簡媽媽轉述,Tijn了解苑玲這段期間怎麼咬牙撐過的:再痛都不會按壓嗎啡,只因不想依賴成癮。但看著眼前這個病人又冒冷汗又顫抖,還默不吭聲,不免心疼。儘管簡苑玲雖然嚴肅又搞笑地分享事發經過,她還是忍不住看到苑玲的指尖不住恐懼地顫抖,而後崩潰,那天她在臉書寫下:「想告訴妳沒事了沒事了,妳安全了。」

堅強的簡苑玲,不只不願在親友前示弱,甚至如過往一般想要幫助別人。「我們剛到病房時,隔壁病床的媽媽提到她女兒很沮喪、很介意自己的傷痕。」Tijn回想當時的情況:苑玲聽到後,立刻找紙筆寫信鼓勵她,一邊抖著手寫字,一邊聽著探訪的朋友們說話,Tijn回憶:「謝謝妳總願意在自己痛苦不堪時,還樂意帶給旁人力量、並同理對方。」當時苑玲也對於自己在意外發生的當下,看到他人苦痛卻無能為力的情況感到內疚,「我相信妳已經做了在那當下妳所能做的最大努力了。」Tijn安慰朋友:「簡苑玲已經很矮了,不需要背這麼這麼多包袱在身上。」

簡苑玲(八)為了承諾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圖/Tijn提供
圖/Tijn提供

寒假開始,簡苑玲與母親一起飛到挪威找Tijn。對一般人來說,或許是歡快的旅行,對傷後半年的簡苑玲來說,恐怕是折磨,但她堅持出發──這不但是自己復健的目標考驗,也是未能履行承諾的彌補。

「我去看苑玲時,她對我感到很抱歉。」Tijn解釋,暑假過後,她要到挪威實習,苑玲原本答應幫她整理行李、準備出國的事,卻因為受傷,不但台南之行泡湯,其餘瑣事都無法協助,十分自責,加上傷後各種無能為力的挫折感使然,雖然外在樂觀開朗,但心裡似乎較過往封閉許多,「她因為自己什麼事都做不到,在我面前哭了出來。」擔心親友的簡苑玲很少表述情緒,因內疚道歉而在她面前大哭,反而讓Tijn放心不少。

其實Tijn對這位好朋友也滿懷歉意。「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發生這種大事,我卻不能在她身邊。」Tijn回想剛開始,和簡苑玲視訊時,其實不太知道該和簡苑玲說些什麼,只能說些日常生活的對話,「我在國外適應得很快,但總還是有些困難,很想跟他分享,但一想到她正面臨生理與心理上的痛苦,這些困擾就顯得無關緊要而說不出口。簡苑玲總是回應:「其實,你真的不用在意你不在我身邊的事,這段時間你不在我身邊也好,這樣你就不會因為看到我的情況而痛苦了。」

同時,簡苑玲決心回台大完成課業,繼續寫論文計劃,期望回到原本的生活步調。

年末,Tijn提及寒假想到威尼斯參加嘉年華,簡苑玲表示也想跟。「你可以嗎?」Tijn不放心,她聽說機艙氣壓不同於平常,傷口很有可能會裂開。簡苑玲只說沒問題,「我身上傷口沒那麼多了,應該沒事的。」Tijn請她去問醫生與父母的意見,當這兩方都同意時,簡苑玲便開始訂機票,準備遠行。

Tijn苦勸她不必如此執著,笑說「挪威又不會消失」,但又了解簡苑玲的堅持,「她一直很介意,介意她答應的事都沒做到,也介意自己對很多事的無能為力。」Tijn認為,簡苑玲不喜歡什麼都要請人幫忙,承諾的事做不到的感覺,所以,她想證明她可以做到,可以走到好友面前,陪她旅行。

「我看著她臉書的近況,和她視訊,以為她復健狀況很好,旅行應該不是問題。其實不是這樣,她太勉強自己了。」相隔半年,Tijn看到來到面前的簡苑玲,才真正了解半年的復原時間還太短,這趟旅行對她來說,真的太吃力,太勉強了,「她其實非常不舒服。」

普通人走十分鐘的小坡,簡苑玲要花上一個小時,中間需要三次休息。「她腳很容易痛,那種不舒服的程度大概是我們罰站站了很久的感覺,走路十分鐘可能是我們站了一個小時那樣痠痛。」更不用說還有無時無刻的痛癢,以及體力不及一般人的三分之一等等,都讓Tijn訝異且心疼,「她真的太勉強了,可以不用這麼著急的。」

但這終究是一次自我實踐,一次承諾的履行,一個給自己的挑戰,對堅強且有毅力的簡苑玲來說,這次能走那麼遠,那麼下次跨出去的步伐也不會短。畢竟,有好朋友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