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苑玲

1991年生
全身75%燒燙傷
雲林人,現居台北,學生。

簡苑玲(十五)媒體想呈現的,難道不是自己的想像?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簡苑玲是結痂週記八人名單中的第一人——她是透過人脈首位找到的傷患。雖一口允諾協助尋人,簡苑玲卻無接受採訪的意願,只想著找到八個人後,就沒她的事了,她不必要受訪。但策劃者直言不能沒有她,幾次說服後,她還是答應了,畢竟,其他個案都是她找來的,自己卻不加入,道義上也說不過去,再者,如果媒體真的能夠發揮一些影響力,改變他們的處境、撕掉他們身上污名的標籤,或是發揮糾正的力量,或許接受訪問會是有意義的事。

當這個採訪計畫執行滿四個月、已經超過一半之時,簡苑玲下了個暫時的結論:「的確,現在說我們跑趴、質疑我們的聲音已經不多了,可是,在公共政策或政府行事上,卻看不到什麼影響。」她始終對政府的顢頇不滿,特別新北市政府處理不善有怨言,為內部紛爭心煩,種種都讓她反問:關於八仙事件的種種報導能改變什麼呢?

一次又一次訴說經驗與心情,令她有掏空之感,頗為疲倦。但她還要面對攝影、紀錄片拍攝,與上門採訪的記者。有次,有個頗具品質的電視節目找上她,問她能不能上節目?她跟母親討論後答應了,畢竟她們看過這節目,也很喜歡。而後,一個擔任前期製作的女孩約她訪問,各個問題都顯露她沒做功課,最基本的資訊都不知道,讓簡苑玲中途就發了頓脾氣,「你知道聯合報願景工程的記者,第一次見面前,就看完我的臉書了嗎?」

雖然簡苑玲對聯合報願景工程的記者有態度上的某些肯定,卻不表示對這些採訪毫不質疑。例如,網站尚未上線時,就已經決定網站上照片的品質必須達到某種程度,文字記者拍照不能馬虎,若是可以,最好發給專業攝影。然而,對拍照品質的要求,意味著畫面思考優先,那麼文字的曖昧性或思考性會趨弱,專業非傳播的簡苑玲不會想到這點,只是單純拒絕「讓畫面說話」,並排斥畫面成為主題框架。因此,屢屢婉拒拍照與紀錄片拍攝的安排。

簡苑玲可以自拍醜陋的復健照片,並上傳公開,但她不願意他人鏡頭的任意詮釋。「媒體想呈現的,究竟是什麼?是他們自己的想像嗎?他們想這樣呈現的理由是什麼?賺人熱淚嗎?」有次,簡苑玲勉為其難答應某個場合讓攝影記者拍照,過程中,因一件事觸動她內心,讓她不禁落淚,攝影記者問:「你為什麼哭?」快人快語的她一時失語。

「我為什麼哭?這真是一個好難回答的問題啊。」受傷以來,眾多生死難關、課題朝她飛撲而來,各種能解不能解的情感、詆毀與痛楚只能自己品嚐,她自己都茫然無措,最後化成幾滴眼淚,又怎能回答一個從頭到尾都不在其中的陌生人,她為何而哭?「媒體要呈現這些,為的是什麼?」

對簡苑玲來說,所有種種都是自己的事,並不算特別,不需要拍照,也不需要被特意放大,尤其放大後,就只成為一個印象。「之前乙武洋匡的事,還有小燈泡媽媽的發言,都讓我想,為什麼我們只能將一種形象套在這些人身上,覺得他們就是只能勵志,或只能懷恨悲傷?他們難道沒有別的面向,或其他表現的可能?」簡苑玲反問,那像他們這樣受傷的人呢?是不是就只能化作一種特定形象?

「為什麼要拍這個,這很特別嗎?」簡苑玲還是會這樣問。

簡苑玲(十六)相互支持的黑腿幫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攝影/林春煌
攝影/林春煌

網路上有個社團,名為「黑腿幫」,顧名思義,是一群腿黑黑的人組成的。「忘了哪一次,在醫院復健時,一個傷友突然說,我們的腿都很黑。」簡苑玲簡單道出「黑腿」的由來,「因為我們幾個都在萬芳醫院,於是成立一個社群,叫萬芳黑腿幫。」萬芳黑腿幫一開始,是個十一人的小團體。

萬芳黑腿幫成立初始,是為了分享資訊激勵彼此。「我剛出燒燙傷加護中心時,隔壁傷友的媽媽時常來看我,偶爾也有些比較早復原的傷友會來探視,但我當時神智不清,並沒有記憶。等到我自己意識比較清楚、開始復健後,也會去其他病房看傷友。」簡苑玲回想這段患難與共、彼此扶攜的記憶時,說他們彼此很想聊天,但有些人還不能走動,所以便互相加Line,在那兒天南地北的聊,聊天內容什麼都有,有些人會抱怨換藥很痛,另一個會說我等一下換藥耶.....,互吐苦水或宣洩情緒,「就是一種同儕支持的概念。」

等他們出院了,開始到陽光基金會等機構復健,又認識更多傷友,而傷友們彼此都想聊天,Line已不敷使用,最後,簡苑玲就在臉書創建一個秘密社團,讓更多人加入,甚至港澳、新加坡都有。因為他們有著一份革命情感。

「徵求萬芳黑腿們的同意後,我就沿用了黑腿幫的名稱。」簡苑玲解釋,維持私密性是必要的,因為有些話無法對親人講,只能對彼此訴說,「我們都知道親人照顧我們很辛苦,也很感謝,但偶爾換藥被弄痛也是想喊一喊的啊,並不是真的生氣,但也想宣洩一下。」她舉這個例子表示,黑腿們都能理解這些感覺,所以在這園地比較容易被理解。

傷友們在黑腿幫裡,一開始都會放自己焦黑雙腳的照片,露出傷口,還有護理結果跟方式。還有各種資訊分享、傷友文章以及法規等等。人數約近三百人。「後來,我們認為有些心聲跟看法,需要外界也知道,所以又開了個公開的社團網頁。」簡苑玲表示,公開的黑腿幫社團,不只是為了讓他們的心聲傳出去 、讓別人了解他們,「更重要的是,當別人想了解我們時,有一個管道可以讓他們看見我們。」她進一步指出,撇開種種目的 最核心最簡單的理由就是,「希望我們能彼此看見,傷友間、傷者與大眾間,都能彼此看見。」 至於看見後,如何詮釋就是各自的事情。

社團的經營原則就是爭議盡量不帶入這裡,而是注重彼此的支持與交流。但她也提出個假設:如果有一天,不得不走上街頭,也要讓大家有知道這些訊息的管道,「希望這裡能提供辯論或公平討論的平台。」她認為,一些重要決策或事情,大家都有權先知道,畢竟這是當初成立社團的目標。

簡苑玲(十七)拒絕黑箱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初見面那天,簡苑玲沒有客氣,也不矜持,大剌剌地走進坐下,即使步行艱難,還是跨大步走出大門,講電話。許久許久。為的是處理「台灣627八仙塵爆公安事件受害者保護協會」的事。這個協會運作了一段時間,直至去年十二月才正式成立。見面這天,才剛舉行會員大會,卻出現許多紛爭,讓簡苑玲相當不滿,直說著諸多不公平。

喜好打抱不平的她,每每不畏人言,直話直說,也讓她總是置身紛爭之內。「我其實也會想,這些問題都是內部紛爭,是一、兩個人的問題,不應該放在檯面上,會讓人覺得我們都在吵錢的事,其實我們要求的是透明公開。」簡苑玲說,但正因為世人時常誤會八仙受害者索求國賠、醫療國家買單,又總以他們沒資格拿社會善款云云,對其指指點點,於是更在意善款分配與使用透明化的問題,因而不顧壓力,力爭到底。

八仙事件發生後,大批捐款湧入新北市社會局,新北市政府主導成立善款委員會,處理善款分配的問題。這個委員會成員有七位家屬、七位政府官員與七位社會人士,家屬代表由新北市政府指派。「我們認為在談論如何分配之前,要先把健保代墊醫療費自付額的部分先還掉。也需要建立公平的制度。」簡苑玲說,但有些家屬卻以為大家為了錢爭吵,直說這樣很難看。

另外,她也表示,外界說國賠一事,其實是空穴來風,而健保代墊款也早以由善款償還,結餘分配給傷亡者後,還有些剩餘,該怎麼利用,便需討論。

因為八仙後續該處理的事相當繁雜,還有善款得處理,由傷者與家屬代表組成的「台灣627八仙塵爆公安事件受害者保護協會」(以下簡稱協會),接於其後成立,並於去年十二月選出十五位理事,和五位監事。「因為種種運作,協會的二十位理監事中,有五位同時兼任善款委員會家屬代表。」簡苑玲說。

對簡苑玲和部分家屬而言,善款委員會是新北市政府指示組成,代表由新北市政府指定,並不真正代表他們。除此之外,善款分配與發放的討論都是黑箱,如何發放,如何分配,都未告知傷者與死者家屬,「開會沒通知我們,開會決議也沒說,我都要看新聞才知道第二次善款要依照五度十級發放。」這種不公開、不透明的作法,令簡苑玲憤怒,「五度十級本身就是不夠公平的制度,而且新北市政府收集傷者資料時也不夠謹慎,引起許多爭議。」

但當他們跟新北市政府抗議,對方又以錢發出去了,世上沒有百分之百公平制度為由,拒絕傷者跟家屬意見。然而,其後,新北市又發佈新聞稿,稱改為「 五度十二級」。「如果不是制度真的不妥,何須修改?」簡苑玲忍不住質疑。

「我們不是為了吵錢的多寡。」為了表示抗議,簡苑玲一度不願領善款,「五度十二級這種傷情分類制度,會影響刑事跟民事訴訟,於是提出意見。」她強調,這是來自社會的愛心,更需要更公開透明,更公平的制度來運作。

然而,這些爭議卻不被處理。協會理監事一直要求善款代表告知開會時間,讓協會能收集家屬傷者意見,請他們帶到會議討論,協會理事長也可列席;同時,善款代表也能將善款委員會開會通知帶到協會。但三月底,善款委員會開會,協會成員與傷者家屬仍毫不知情。「要黑箱作業到什麼時候?」簡苑玲相當生氣,「這些決議有多少是新北市政府主導?五位善款委員真的能代表其他所有傷者、死者的立場嗎?」她反問:為什麼每次都是決定一切後,我們只能被迫接受?

除此之外,會議出席人數,會議出席代表,都沒有列在會議記錄。對此,新北市政府也表達沒必要。「家屬們在LINE群組請教這些家屬代表,,何時要開會? 也從來不說,都是默默的去開會,開完會了,還是不講,等到會議結束第二天,新北市公告會議記錄了,家屬們才知道新北市的善款委員會到底做了那些決議?而這些決議,家屬都不能有意見,要照單全收。」一個家屬也在社團裡表達憤怒:「如果有意見,跟家屬代表們反應,就被污名化,說這些是社會大眾的捐款,怎麼可以這麼計較,新北市幫大家募到這些錢,就要心存感激,不能有意見。叫我們不能吵,再吵,就叫新北市把錢收回去,不發了……(我不明白,善款代表的權利怎麼會這麼大啊)。」

「我們不是貪婪愛錢,我們的醫療不是國家買單。」簡苑玲不停說,就是拒絕黑箱!拒絕黑箱!「這一切新北市政府都沒有責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