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苑玲

1991年生
全身75%燒燙傷
雲林人,現居台北,學生。

簡苑玲(十六)相互支持的黑腿幫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攝影/林春煌
攝影/林春煌

網路上有個社團,名為「黑腿幫」,顧名思義,是一群腿黑黑的人組成的。「忘了哪一次,在醫院復健時,一個傷友突然說,我們的腿都很黑。」簡苑玲簡單道出「黑腿」的由來,「因為我們幾個都在萬芳醫院,於是成立一個社群,叫萬芳黑腿幫。」萬芳黑腿幫一開始,是個十一人的小團體。

萬芳黑腿幫成立初始,是為了分享資訊激勵彼此。「我剛出燒燙傷加護中心時,隔壁傷友的媽媽時常來看我,偶爾也有些比較早復原的傷友會來探視,但我當時神智不清,並沒有記憶。等到我自己意識比較清楚、開始復健後,也會去其他病房看傷友。」簡苑玲回想這段患難與共、彼此扶攜的記憶時,說他們彼此很想聊天,但有些人還不能走動,所以便互相加Line,在那兒天南地北的聊,聊天內容什麼都有,有些人會抱怨換藥很痛,另一個會說我等一下換藥耶.....,互吐苦水或宣洩情緒,「就是一種同儕支持的概念。」

等他們出院了,開始到陽光基金會等機構復健,又認識更多傷友,而傷友們彼此都想聊天,Line已不敷使用,最後,簡苑玲就在臉書創建一個秘密社團,讓更多人加入,甚至港澳、新加坡都有。因為他們有著一份革命情感。

「徵求萬芳黑腿們的同意後,我就沿用了黑腿幫的名稱。」簡苑玲解釋,維持私密性是必要的,因為有些話無法對親人講,只能對彼此訴說,「我們都知道親人照顧我們很辛苦,也很感謝,但偶爾換藥被弄痛也是想喊一喊的啊,並不是真的生氣,但也想宣洩一下。」她舉這個例子表示,黑腿們都能理解這些感覺,所以在這園地比較容易被理解。

傷友們在黑腿幫裡,一開始都會放自己焦黑雙腳的照片,露出傷口,還有護理結果跟方式。還有各種資訊分享、傷友文章以及法規等等。人數約近三百人。「後來,我們認為有些心聲跟看法,需要外界也知道,所以又開了個公開的社團網頁。」簡苑玲表示,公開的黑腿幫社團,不只是為了讓他們的心聲傳出去 、讓別人了解他們,「更重要的是,當別人想了解我們時,有一個管道可以讓他們看見我們。」她進一步指出,撇開種種目的 最核心最簡單的理由就是,「希望我們能彼此看見,傷友間、傷者與大眾間,都能彼此看見。」 至於看見後,如何詮釋就是各自的事情。

社團的經營原則就是爭議盡量不帶入這裡,而是注重彼此的支持與交流。但她也提出個假設:如果有一天,不得不走上街頭,也要讓大家有知道這些訊息的管道,「希望這裡能提供辯論或公平討論的平台。」她認為,一些重要決策或事情,大家都有權先知道,畢竟這是當初成立社團的目標。

簡苑玲(十七)拒絕黑箱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初見面那天,簡苑玲沒有客氣,也不矜持,大剌剌地走進坐下,即使步行艱難,還是跨大步走出大門,講電話。許久許久。為的是處理「台灣627八仙塵爆公安事件受害者保護協會」的事。這個協會運作了一段時間,直至去年十二月才正式成立。見面這天,才剛舉行會員大會,卻出現許多紛爭,讓簡苑玲相當不滿,直說著諸多不公平。

喜好打抱不平的她,每每不畏人言,直話直說,也讓她總是置身紛爭之內。「我其實也會想,這些問題都是內部紛爭,是一、兩個人的問題,不應該放在檯面上,會讓人覺得我們都在吵錢的事,其實我們要求的是透明公開。」簡苑玲說,但正因為世人時常誤會八仙受害者索求國賠、醫療國家買單,又總以他們沒資格拿社會善款云云,對其指指點點,於是更在意善款分配與使用透明化的問題,因而不顧壓力,力爭到底。

八仙事件發生後,大批捐款湧入新北市社會局,新北市政府主導成立善款委員會,處理善款分配的問題。這個委員會成員有七位家屬、七位政府官員與七位社會人士,家屬代表由新北市政府指派。「我們認為在談論如何分配之前,要先把健保代墊醫療費自付額的部分先還掉。也需要建立公平的制度。」簡苑玲說,但有些家屬卻以為大家為了錢爭吵,直說這樣很難看。

另外,她也表示,外界說國賠一事,其實是空穴來風,而健保代墊款也早以由善款償還,結餘分配給傷亡者後,還有些剩餘,該怎麼利用,便需討論。

因為八仙後續該處理的事相當繁雜,還有善款得處理,由傷者與家屬代表組成的「台灣627八仙塵爆公安事件受害者保護協會」(以下簡稱協會),接於其後成立,並於去年十二月選出十五位理事,和五位監事。「因為種種運作,協會的二十位理監事中,有五位同時兼任善款委員會家屬代表。」簡苑玲說。

對簡苑玲和部分家屬而言,善款委員會是新北市政府指示組成,代表由新北市政府指定,並不真正代表他們。除此之外,善款分配與發放的討論都是黑箱,如何發放,如何分配,都未告知傷者與死者家屬,「開會沒通知我們,開會決議也沒說,我都要看新聞才知道第二次善款要依照五度十級發放。」這種不公開、不透明的作法,令簡苑玲憤怒,「五度十級本身就是不夠公平的制度,而且新北市政府收集傷者資料時也不夠謹慎,引起許多爭議。」

但當他們跟新北市政府抗議,對方又以錢發出去了,世上沒有百分之百公平制度為由,拒絕傷者跟家屬意見。然而,其後,新北市又發佈新聞稿,稱改為「 五度十二級」。「如果不是制度真的不妥,何須修改?」簡苑玲忍不住質疑。

「我們不是為了吵錢的多寡。」為了表示抗議,簡苑玲一度不願領善款,「五度十二級這種傷情分類制度,會影響刑事跟民事訴訟,於是提出意見。」她強調,這是來自社會的愛心,更需要更公開透明,更公平的制度來運作。

然而,這些爭議卻不被處理。協會理監事一直要求善款代表告知開會時間,讓協會能收集家屬傷者意見,請他們帶到會議討論,協會理事長也可列席;同時,善款代表也能將善款委員會開會通知帶到協會。但三月底,善款委員會開會,協會成員與傷者家屬仍毫不知情。「要黑箱作業到什麼時候?」簡苑玲相當生氣,「這些決議有多少是新北市政府主導?五位善款委員真的能代表其他所有傷者、死者的立場嗎?」她反問:為什麼每次都是決定一切後,我們只能被迫接受?

除此之外,會議出席人數,會議出席代表,都沒有列在會議記錄。對此,新北市政府也表達沒必要。「家屬們在LINE群組請教這些家屬代表,,何時要開會? 也從來不說,都是默默的去開會,開完會了,還是不講,等到會議結束第二天,新北市公告會議記錄了,家屬們才知道新北市的善款委員會到底做了那些決議?而這些決議,家屬都不能有意見,要照單全收。」一個家屬也在社團裡表達憤怒:「如果有意見,跟家屬代表們反應,就被污名化,說這些是社會大眾的捐款,怎麼可以這麼計較,新北市幫大家募到這些錢,就要心存感激,不能有意見。叫我們不能吵,再吵,就叫新北市把錢收回去,不發了……(我不明白,善款代表的權利怎麼會這麼大啊)。」

「我們不是貪婪愛錢,我們的醫療不是國家買單。」簡苑玲不停說,就是拒絕黑箱!拒絕黑箱!「這一切新北市政府都沒有責任嗎?」

簡苑玲(十八)傷後三百日的大憂、大喜與大悲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攝影/林春煌
攝影/林春煌

簡苑玲的二姊生產了,一個健康的男寶寶。原本陪她生活的大姊,趕著回家幫忙照顧小孩,留她獨自一人在宿舍。這是受傷近三百天以來,她首次獨自一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洗壓力衣,在臉書稱讚自己好棒棒的同時,也終於能夠放聲大哭。哭了一整夜,將委屈難過傷心種種情緒都哭嚎出來。

其中包含思念,對外婆的思念。八仙事件發生後,家人時常到台北照顧生死未明的簡苑玲,年邁的外婆也在這個時候感冒了。「外婆說快好了不想看醫生。那天早上一如往常的騎摩托車去田裡忙農事,和舅舅兵分兩路在不同的田工作,等舅舅完成工作要去和外婆會合時,看到機車倒在路邊,外婆倒在路中間,已經無呼吸心跳,送醫急救後仍宣布不治。」簡苑玲談起當時的細節:「當時是舅舅送外婆去醫院,舅媽隨後趕到。舅媽打電話通知媽媽和二姐一起趕到醫院。後來舅舅和媽媽離開,舅媽在外面打電話聯繫人,急診室只剩二姐。」

簡家二姊當時將外婆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阿嬤,你要做阿祖啊。」

簡苑玲一出事,開車載母親北上的,就是二姊。在這生死難關中,也多由二姊跟眾人交代妹妹的狀況。簡苑玲昏迷期間,臉書上有的記錄,都是二姊寫下的,充滿濃厚感情。她們姊妹個性最像,好強重義。為了照顧妹妹,簡家二姊日漸削瘦,卻也發現身體變化。懷孕了。結婚一年,她懷了夫家的長孫。然而,喜訊卻在這個無暇好好照顧自己的時候來到。

老天爺像是對劇本不太滿意,要多加幾筆一般,當簡苑玲出院後,外婆就在這個時候去世。「苑玲住院是大憂,二姊懷孕是大喜,苑玲出院一週外婆過世是大悲。」簡媽媽曾這麼描述簡家這時間的經歷。

這一整年,簡家發生很多事。像是發生事情的這一年春天,簡家人跟著外婆隨媽祖遶境。家住北港的他們,信仰虔誠,稱媽祖卻很親和:「阿婆仔。」簡家二姊在遶境時,做了個夢,夢到隔年跟著媽祖遶境時,懷中多了個孩子。「胎夢啊。」外婆說。

他們約了這年夏天遶境,也約好了隔年還是要跟阿婆仔走。但外婆都爽約了。

今年,他們都沒有心情參加熱鬧,而小名「小祖」的寶寶,這個時候誕生了。

「因為外婆,所以叫小祖嗎?」我問。

簡苑玲點點頭:「也是因為媽祖。」

不過三百天,簡家人在生與死之間走過幾回。情感越發凝結,但遺憾始終強大。眾人心裡都有能說不能說的心事。留待時間,好與自己和解,並對命運理解。讓生命自己訴說一切。

過年前,挺著八個月肚子的簡家二姊,邀簡苑玲拍沙龍照。原本想記錄自己最美麗的一刻,那個孕育生命的身體。想一想,她找了自己的妹妹來拍,那個身上都是疤痕的妹妹。「懷孕的身體,實在不能說很美。」她知道,而她也希望妹妹正視自己受傷的身體,並且接受它。

攝影師非常盡心地,找來了事件發生時的新聞影片,製作出浴火鳳凰的效果。簡苑玲身上的傷疤,像是說明了自己的故事一般,顯得相當生動。與姐姐相望那刻,她哭了。百感交集。

都是為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