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苑玲(十九)阮阿爸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母親節前夕,傳訊給簡苑玲:「要不要對媽媽說些話?」
「不要好了。」遲移了一陣,她終於回應:「不是我的style。」
「我想也是。」跟了簡苑玲這麼久,已經能判斷她想揭露與不想揭露的。
「那……我們來談你爸爸。」我不死心。
受傷三百多個日子,簡苑玲始終堅強獨立毫不示弱,與其他傷者比起來,她不呼天搶地,也不「哭爸哭母」,總有著一人對抗全世界的氣勢。但這嬌小身影化成的巨大影子,其實是簡家人共同投射出來。這其中有大姐的溫和,二姐的義氣,弟弟妹妹的支持,母親的不認輸與父親的善良。每次採訪簡苑玲,她的母親或大姐必在旁,二姐一直在網路上為她加油打氣,弟弟妹妹偶爾耍寶。但就跟大部份傳統家庭一樣,父親少見身影。
我對簡爸爸的第一印象,是從媒體上得來的:北港鎮民簡昭富擁有六名子女,退休後還擔任家扶中心的寄養爸爸,領養三名小娃兒;女兒在八仙事件受傷後,家扶中心擔心簡家分身乏術,想找人代養,但簡昭富捨不得,留下來繼續照顧,「已經很難過了,看不到這些孩子會更難過。」父親節,女兒還在醫院和死神搏鬥,簡昭富只能抱著這幾個稚齡孩童,在心裡為女兒打氣。
開始結痂週記採訪後的某天,我突然想起這則新聞:「原來簡苑玲就是這個簡昭富的女兒。」再回頭查這新聞,發現在另一則報導提到簡苑玲當時已經脫離險境,也和父親視訊,但「父親節快樂」五個字就是說不出口。報導劈頭就說,「因為受傷讓父母不快樂」的自責,讓她無法講出謝意和祝福。
一年將滿,問簡苑玲母親節有何表示,她仍堅持:「我沒辦法說出母親節快樂這幾個字。」取而代之的,是她在臉書上描述那個周末如何捉弄簡媽媽,讓她又氣又好笑。很像不好意思告白的青少年,以惡作劇來吸引心愛的人注意那般(好吧,這是記者本人的腦補),完全逆向操作。
「那謝謝爸爸好不好?」我提議,母親節談父親,也是逆勢操作,「反正我們都這麼叛逆。」
簡苑玲哈哈大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回我:「我爸想我們的時候,都不直接跟我們說,都叫我媽打電話給我們。」
嗯嗯嗯,嗯?然後呢?沒有然後了。
我只好代為描述我所知道的簡爸爸。他在高鐵站等車北上看女兒時,無法坐下來,始終不安地走來走去,十分焦急;他會戴著手套握握女兒的手,鼓勵她,看著她被推進手術房;為了祈求女兒平安,有著堅定信仰的簡爸,不停到寺廟祈求上天保佑;原就樂善好施捐米給慈善單位的簡爸,在女兒脫離險境後,為了感謝老天爺,繼續捐米……。
簡爸爸種田不施農藥,當田裡出現雛鳥和鳥窩等新住民時,他很快樂;簡爸爸看到流浪狗會撿養,讓他幫忙看家,狗兒後來被小偷毒死,他難過得不得了……。
五月二十日,是簡爸爸生日。在反覆說著「不是我的style」、「我說不出口」這幾句話說得像是唱rap一樣的簡苑玲默許下,我代為說出:
簡媽媽,母親節快樂。謝謝你。
簡爸爸,生日快樂。我愛你。
以及,八月父親節,簡苑玲可能還是說不出口的:
父親節快樂。
簡苑玲(二十)我以為回學校後就可以順利完成學業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八仙事件發生後,一整個暑假,簡苑玲幾乎都在醫院度過,隨著開學時間越來越接近,掙扎考慮也就越來越多,「到底該不該休學?」
當時,她正要升上碩二。比較重的課,碩一已經修完了,剩下的大多是選修和meeting,負擔應該不會太大。「如果我休學了,會不會就回不去了?」像這樣的想法,屢次在簡苑玲腦海中盤旋。但父親與姐姐是希望她休學的,把身體養好,復健做好,才重要,獨獨母親持反對意見:「你要把讀書當目標。人生都要有目標,才知道如何往前走。」簡媽媽擔心的是,如果簡苑玲沒有目標,或許就不想活了。
簡苑玲決定回學校,並把「八月底出院」視作短期目標,認真復健與休養,最終順利上學。「那時我課排在一、二、三,其他幾天住在新莊,到陽光復健。」她把時間切分得很好,以為就可以這麼順利。
剛上學時,簡媽媽會陪她走到教室。從宿舍到上課地點,一般只要十分鐘,但受傷後,她得花上兩倍的時間才走的到,「而且走一下就會喘,汗流浹背,必須要停下來休息。」簡媽媽幫她提包包,防止她重心不穩跌倒。畢竟,簡苑玲身上禁不起再多的傷口了。
就這樣子度過了一個學期,到第二個學期的現在,簡苑玲已經能自己步行到教室,似乎一切變得順利,但狀況還是不同於過往。「同學們認真讀paper,想法有了激盪,思想進步很多。我看到他們學習上的改變。」反觀自己,在學識上沒什麼長進,作為一個研究生,也沒有任何研究生的狀態,「就只是一個會出現在教室、學校的人而已。」
「為什麼他們有成長,你沒有?」
「因為他們積極討論,讀paper。而我沒有。」研究生該做的,簡苑玲都少做,一來是受傷後無法自由行動,難以加入同學的活動,日漸疏離,二來也是她自己心力已經不在課業上。「我要對抗很多事,包含我自己的身體,已經失去心力去應付學業,只求能過關就好。」
她投入百分之二十的時間心力在課業上,剩下許多時間放在自己研究收案和身心的復健上,然這個部分卻因為許多原因,遭到挫敗,以至於這整個學期的心血付之一炬,都要重來。然,碩二即將結束,她要面臨的挑戰是七月一日的實習。到了實習單位,不比學校,必須全力以赴,她得把身體養好,以防無法負荷,還得複習過往所學,否則跟不上。
我想起上個學期結束前的那次訪問。那個晚上她從宿舍下樓,不停說著才穿過一次的套裝已經穿不下──為了隔天實習的面試,她正試穿衣服。因為受傷,因為吃太多蛋白質,簡苑玲身形不若過往,正為面試而緊張的她,被自己的衣服扯後腿,竟無暇考慮緊張的問題,眼下擔心的是:「明天是否來得及買新衣服?」
這樣兵荒馬亂的情景,似乎就是這一年生活的寫照了。
簡苑玲(二十一)什麼叫公平?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簡家是家扶中心的寄養家庭,原有三個孩子寄養在簡家,去年底,最小的女孩回到了自己的原生家庭,簡家人都難過不捨,包含簡苑玲。這個被稱為「九妹」的三歲孩子,更是哇哇大哭,她根本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必須要離開「家」。
九妹孩子從七個月大就受到簡家照顧,超過兩年時間相處,彼此十分親暱。簡苑玲住院期間,總唸著這個小妹妹,小妹妹也想著這個姐姐。為何要送回去?簡苑玲並不清楚,畢竟根據規定,原生家庭相關資訊必須保密。但前陣子,簡家人與九妹五個月又零二天後再見,只見她變瘦且長高,眼神卻不像過去那麼有神,且帶點不安,不似過往那樣多話活潑,身上甚至出現傷痕。社工解釋:九妹不聽話,親人處罰下手過重。簡家人也不能說什麼,只是叮囑社工多多注意。
簡苑玲不在現場,看著家人傳來的照片感到傷心,但她也明白,這不是責怪原生家庭,或社工,就可解決的問題,「這是系統問題。」她也忍不住想著這社會的保障夠嗎?社會資源夠公平嗎?像九妹這樣的孩子能夠被這個社會保護好好長大嗎?
她又想起,去年住院期間,一名社工的疑惑與批評:「為什麼弱勢無法被照顧?」那個夏天,因為蘇迪勒風災,烏來受到重創,部落也受災,一名阿媽因為貧窮沒有健保,被送到醫院後無法得到治療,也申請不到資源。那位社工忿忿不平:「資源都給八仙傷患,未免太不公平。」當時健保代墊傷者的醫療費用,卻無法給這位阿媽同樣的恩澤。
「我們的確得到很多資源。」簡苑玲說,壓力衣有台積電跟兒康捐助,到陽光復健不用錢,交通費也有人捐助,看病也可減免……「可是因為工作燒燙傷的人呢?其他發生意外的人呢?」作為「既得利益者」,簡苑玲對社會善心感謝,卻也忍不住拋出連串問題,「很多人說,我們已經得到這麼多了,還想怎麼樣?我個人倒是不想得到這麼多,這樣一來,社會才會允許我以受害者的角度,控訴許多不公不義。」
因為想進醫院走臨床心理,簡苑玲對醫療生態略有瞭解,清楚醫護過勞等問題,也因為家裡是寄養家庭,對社會福利也有些許接觸。但受傷之後,躺進了醫院,自己成為社會福利的接受者,她產生許多感觸,「我現在的知識遠遠不夠,不能回答這些問題,但感觸卻是越來越強。」
「全民買單」這幾個字,過去總會挑起她的防衛心,她總拼命解釋沒有這麼一回事。前陣子,一個記者跟她談到這問題,她心理又不舒服,想要抗辯,但經過記者解釋,她才真正知道,醫療費用由自付額與建保給付所組成,原本八仙傷者自己該付錢的自付額,健保先行代墊,之後全數由善款償還;但健保給付的部份,雖本來就由健保給付,但像這種有明確肇事方的事件,導致健保必須額外支出一大筆錢,「這筆錢確實是全民的錢。」過去她確實是沒搞清楚這些細節,但她仍認為若干鄉民批判傷者、將矛頭指向傷者也不對,應該重新檢視制度,包含健保局如何跟肇事方索賠、肇事方是否該付起責任。
一步一步往前,簡苑玲一邊修正自己的誤解與問題,卻也產生更多問題,作為傷者,也作為公民,她只能拋出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