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苑玲

1991年生
全身75%燒燙傷
雲林人,現居台北,學生。

簡苑玲(二十)我以為回學校後就可以順利完成學業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八仙事件發生後,一整個暑假,簡苑玲幾乎都在醫院度過,隨著開學時間越來越接近,掙扎考慮也就越來越多,「到底該不該休學?」

當時,她正要升上碩二。比較重的課,碩一已經修完了,剩下的大多是選修和meeting,負擔應該不會太大。「如果我休學了,會不會就回不去了?」像這樣的想法,屢次在簡苑玲腦海中盤旋。但父親與姐姐是希望她休學的,把身體養好,復健做好,才重要,獨獨母親持反對意見:「你要把讀書當目標。人生都要有目標,才知道如何往前走。」簡媽媽擔心的是,如果簡苑玲沒有目標,或許就不想活了。

簡苑玲決定回學校,並把「八月底出院」視作短期目標,認真復健與休養,最終順利上學。「那時我課排在一、二、三,其他幾天住在新莊,到陽光復健。」她把時間切分得很好,以為就可以這麼順利。

剛上學時,簡媽媽會陪她走到教室。從宿舍到上課地點,一般只要十分鐘,但受傷後,她得花上兩倍的時間才走的到,「而且走一下就會喘,汗流浹背,必須要停下來休息。」簡媽媽幫她提包包,防止她重心不穩跌倒。畢竟,簡苑玲身上禁不起再多的傷口了。

就這樣子度過了一個學期,到第二個學期的現在,簡苑玲已經能自己步行到教室,似乎一切變得順利,但狀況還是不同於過往。「同學們認真讀paper,想法有了激盪,思想進步很多。我看到他們學習上的改變。」反觀自己,在學識上沒什麼長進,作為一個研究生,也沒有任何研究生的狀態,「就只是一個會出現在教室、學校的人而已。」

「為什麼他們有成長,你沒有?」

「因為他們積極討論,讀paper。而我沒有。」研究生該做的,簡苑玲都少做,一來是受傷後無法自由行動,難以加入同學的活動,日漸疏離,二來也是她自己心力已經不在課業上。「我要對抗很多事,包含我自己的身體,已經失去心力去應付學業,只求能過關就好。」

她投入百分之二十的時間心力在課業上,剩下許多時間放在自己研究收案和身心的復健上,然這個部分卻因為許多原因,遭到挫敗,以至於這整個學期的心血付之一炬,都要重來。然,碩二即將結束,她要面臨的挑戰是七月一日的實習。到了實習單位,不比學校,必須全力以赴,她得把身體養好,以防無法負荷,還得複習過往所學,否則跟不上。

我想起上個學期結束前的那次訪問。那個晚上她從宿舍下樓,不停說著才穿過一次的套裝已經穿不下──為了隔天實習的面試,她正試穿衣服。因為受傷,因為吃太多蛋白質,簡苑玲身形不若過往,正為面試而緊張的她,被自己的衣服扯後腿,竟無暇考慮緊張的問題,眼下擔心的是:「明天是否來得及買新衣服?」

這樣兵荒馬亂的情景,似乎就是這一年生活的寫照了。

簡苑玲(二十一)什麼叫公平?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簡家是家扶中心的寄養家庭,原有三個孩子寄養在簡家,去年底,最小的女孩回到了自己的原生家庭,簡家人都難過不捨,包含簡苑玲。這個被稱為「九妹」的三歲孩子,更是哇哇大哭,她根本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必須要離開「家」。

九妹孩子從七個月大就受到簡家照顧,超過兩年時間相處,彼此十分親暱。簡苑玲住院期間,總唸著這個小妹妹,小妹妹也想著這個姐姐。為何要送回去?簡苑玲並不清楚,畢竟根據規定,原生家庭相關資訊必須保密。但前陣子,簡家人與九妹五個月又零二天後再見,只見她變瘦且長高,眼神卻不像過去那麼有神,且帶點不安,不似過往那樣多話活潑,身上甚至出現傷痕。社工解釋:九妹不聽話,親人處罰下手過重。簡家人也不能說什麼,只是叮囑社工多多注意。

簡苑玲不在現場,看著家人傳來的照片感到傷心,但她也明白,這不是責怪原生家庭,或社工,就可解決的問題,「這是系統問題。」她也忍不住想著這社會的保障夠嗎?社會資源夠公平嗎?像九妹這樣的孩子能夠被這個社會保護好好長大嗎?

她又想起,去年住院期間,一名社工的疑惑與批評:「為什麼弱勢無法被照顧?」那個夏天,因為蘇迪勒風災,烏來受到重創,部落也受災,一名阿媽因為貧窮沒有健保,被送到醫院後無法得到治療,也申請不到資源。那位社工忿忿不平:「資源都給八仙傷患,未免太不公平。」當時健保代墊傷者的醫療費用,卻無法給這位阿媽同樣的恩澤。

「我們的確得到很多資源。」簡苑玲說,壓力衣有台積電跟兒康捐助,到陽光復健不用錢,交通費也有人捐助,看病也可減免……「可是因為工作燒燙傷的人呢?其他發生意外的人呢?」作為「既得利益者」,簡苑玲對社會善心感謝,卻也忍不住拋出連串問題,「很多人說,我們已經得到這麼多了,還想怎麼樣?我個人倒是不想得到這麼多,這樣一來,社會才會允許我以受害者的角度,控訴許多不公不義。」

因為想進醫院走臨床心理,簡苑玲對醫療生態略有瞭解,清楚醫護過勞等問題,也因為家裡是寄養家庭,對社會福利也有些許接觸。但受傷之後,躺進了醫院,自己成為社會福利的接受者,她產生許多感觸,「我現在的知識遠遠不夠,不能回答這些問題,但感觸卻是越來越強。」

「全民買單」這幾個字,過去總會挑起她的防衛心,她總拼命解釋沒有這麼一回事。前陣子,一個記者跟她談到這問題,她心理又不舒服,想要抗辯,但經過記者解釋,她才真正知道,醫療費用由自付額與建保給付所組成,原本八仙傷者自己該付錢的自付額,健保先行代墊,之後全數由善款償還;但健保給付的部份,雖本來就由健保給付,但像這種有明確肇事方的事件,導致健保必須額外支出一大筆錢,「這筆錢確實是全民的錢。」過去她確實是沒搞清楚這些細節,但她仍認為若干鄉民批判傷者、將矛頭指向傷者也不對,應該重新檢視制度,包含健保局如何跟肇事方索賠、肇事方是否該付起責任。

一步一步往前,簡苑玲一邊修正自己的誤解與問題,卻也產生更多問題,作為傷者,也作為公民,她只能拋出這些問題。

簡苑玲(二十二)瘦一點,也許我會更喜歡自己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我跟簡苑玲多約在宿舍樓下的便利商店見面。這晚,她一進來坐下,立刻將腳跨到旁邊的椅子上,讓自己舒服些,也方便抓癢。「我下樓前才在看伃均最新的那兩篇文章……,她說苑玲沒怎麼復健,可是還是很靈活……。」苑玲呵呵笑了一下。

「喔?我也覺得很奇怪。」我對簡苑玲前幾天在臉書驚呼自己能夠踩飛輪感到開心,但也覺得神奇。

「還是要看狀況,我今天膝蓋就彎不起來,無法踩。」簡苑玲每天晚上都會想辦法將腳彎到極致睡覺,隔天膝蓋就比較能夠彎曲,見面這天她一夜無眠,沒有掰彎自己的膝蓋,腳就很僵硬,「重點是要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態,隨時調整,觀察自己就能找出最適合自己的方法。每個人身體不一樣,方法也就不一樣。」

比起復健,簡苑玲更在意身材,原本愛喝飲料不喝水的她,開始喝水,「我不喜歡拍照時的自己,雙下巴太過堅強。」對燒燙傷患者來說,胖是必要的,為的是「養皮」。剛開始復健時,醫護人員都希望他們不要瘦得太快,因為不論開刀或傷口復原都必須要有面積大一點的皮膚,所以簡苑玲一下子讓自己增胖十二、三公斤,看自己也越來越不順眼。

「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態,反正都這麼胖了。」受傷後的她變得很廢,每天看動漫,看動漫時必喝奶茶吃洋芋片,受傷前每天不過喝一杯奶茶,如今每天喝兩三杯,過去還大量走路、運動消耗熱量,現在少走又不復健,身體狀況更是失控,簡直惡性循環。「我快實習了,很怕讓病人印象不好,而且太胖衣服不好買。」她想改變以前那種自我放棄的心態,讓自己外表看起來稍微好一點。

前陣子,在萬芳醫院接受治療的八仙傷友「回娘家」,簡苑玲看到主治醫師時還特別詢問是否已經能減肥?醫師認為她可以實習完後再開刀,到時再養皮就好,「我媽說醫師站在遠方時,會凝視著我,或許想著這當初差點死亡的女孩,如今活蹦亂跳的,很是欣慰吧。」

受傷將滿一年,簡苑玲心態漸漸調整,也想改變自己,外表是最容易著手的地方,如果可以從身材上改變,或許就可以比較喜歡自己一點。「我很不喜歡自己,不論心態、言行、舉止、樣子或疤痕。」簡苑玲對自己的厭惡很早以前就有,受傷只是讓她更正視自己而已,「處理燒燙傷的種種問題,其實就是處理自己的過去。」

「有些問題我本來就有看到,但就是放著它,忽略不管。」簡苑玲說過往遇到事情會陷進自己的小世界,受傷後表現得極度正面,讓朋友見了都有點擔心這是否是種逞強,「變得很不像她」,如今她不僅調整到原來的樣子,而且修正一些不好的地方。「我現在會試著喜歡自己。大家都說要想辦法接受自己、愛自己,但沒人告訴你怎麼做。」簡苑玲說她只能邊走邊看,看自己能夠走到哪裡。

有比較喜歡自己了嗎?我問。

「還沒有喜歡自己,但瘦一點我會比較喜歡自己,希望再瘦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