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騏

1995年生
全身55%傷燙傷
台北市,學生。

張承騏(二)在手與腳的復健之間活著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喜歡帶著棒球帽、一身輕便運動風的張承騏,如果他沒有露出帶著燒傷專用手套的雙手,一時難以分辨他是燒傷傷友。

「等傷口好了,我就會大量去運動!」張承騏講到運動時,語調聽得出興致勃勃。八仙事件已經六個月,他每周有五天到陽光復健中心報到,對他來說,運動、健身的往日生活是懷念、期待,也是目標。

為了避彩色粉塵,張承騏八仙事件當天沒拿下護目鏡、遮口鼻的頭巾,在意外當時,幸運地保護到臉部。然而全身55%的嚴重燒傷,遍及上、下肢。在醫院悉心照料下,終於出了加護病房,然而,在可以下床的那一天,對他來說,卻難以開心起來。

這天,也是他第一次深刻體會,燒燙傷病人不是可下床、出院,「就一切好轉」,連站幾秒鐘都困難的他,接下來還得面對漫長的復健。

「今天可以先做手部復健」。他先跟復健中心領綠色的治療性粘土,再帶上一層塑膠手套,開始「玩」粘土。皮膚遭燒燙傷後,疤痕會攣縮、變形,每一次抓、捏、揉,將一節節關節壓在粘土上,張承騏一下皺眉、一下咬牙擠臉,因為每一次的動作,是扯開繃緊的皮,拉開可能僵硬的手部關節,偶爾,很偶爾才聽到他輕喊一下「好痛」。

一次只能復健一隻手?張承騏說,是呀,「我痛沒辦法一次痛兩邊,一定一次只能做一邊。」

「其實感覺超差的耶」,他想到除了得一手輪完、再換另一手復健,「手復健完、腳也要復健,腳復健完、手又要重做、再來又是腳……」、「好歹也給我一隻正常的手吧……」

「壓到痛時,很想放棄……但比我嚴重的都沒有放棄」,想到還有傷友比他更辛苦,張承騏又覺得自己不該抱怨,更應該努力。忍著疼痛捏粘土的他,小小抱怨一下又露出男孩氣的笑說,「他們說不痛就不會好」,那就痛吧。不一會,又分析起自己的傷處,燒到指甲的手指特別痛,另外因為膝窩一邊燒到、一邊沒有,一手肘關節燒到、另一手沒有,「所以我還知道你們伸得直的感覺」,又可比較伸不直的燒傷處關節,以及那要持續復健的疼痛。「這樣大概都能了解其他傷友經歷的那些痛苦」。

但是對他來說,現在只能凹手、拉筋的復健,即便疼痛已不小,還是無法滿足他的期望。因為兩天換一次藥,兩天才能洗一次澡,而養好傷口,就可以大量運動、不怕流汗。揉捏著粘土,同時也為自己揉捏著夢想,總有一天,可以盼到自在揮灑汗水的那天。

張承騏(三)「就做奶酪吧!」夢想叱吒廚房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圖/張承騏提供
圖/張承騏提供

想為傷友打氣,張承騏傷後第一次重新做奶酪,只不過,不能像以前一樣親力親為,「做完就不想做了」……

奶酪生意的開始,是無心插柳。早早確定大廚夢想的張承騏,才完成知名台菜餐廳的實習,正準備到台中法式餐廳學習。談到廚藝,眼前20歲的年輕人充滿自信。例如拿手菜之一,台菜餐廳的名菜「菜脯蛋」,講究、厚實的菜脯蛋得掌握油量,繁複的繞鍋、用筷子收邊,完成圓弧完美、內材均勻的成果,是他犧牲休息時間一次次練習換來,最後不僅自己滿意,主管也稱讚。

「還沒想過要做甜點呢」。剛好媽媽公司舉辦義賣活動,不知道要賣什麼就報名參加的媽媽,回家與兒子討論,「就做奶酪吧!」。

本來只是平常在家會吃的小甜點,挑嘴母子倆的成果頗受歡迎。因為公司同事陸續詢問,就這樣繼續做了下去。因為「客戶」建議芒果口味,張承騏一開始還臨時拿了家裡的芒果試做果醬,後來陸續選用當季水果,有了芒果、奇異果、草莓口味。朋友、朋友的朋友也加入團購,團購的人數愈來愈多,還開了臉書粉絲頁。兩個多月的時間,早上到菜市場買水果、食材,經常要一天趕出一、兩百杯奶酪,常常作業到凌晨兩、三點,有時還得自己送貨。與時常來幫忙的好友王韋博,邊做奶酪邊構思未來,把味道調到滿意,甚至開家實體奶酪店,王韋博繼續經營,張承騏繼續到台中的餐廳、新加坡學習及累積經驗,回來後再開屬於自己的餐廳、Lounge Bar。

如今,一起構築奶酪生意夢想的夥伴「不在了、飛天了」,張承騏如此形容朋友的遠去,淡淡地說,讓人看不出情緒。一起參加八仙樂園彩色派對的王韋博,是當天第一批送至台北榮總的傷患,住進了加護病房,直到過世,四個月都沒醒來。

為什麼近期不想再做奶酪?「我是不太會請人家做事,會感到有點憂慮」「就不能安心啦」……受傷半年後再做奶酪,還在復健的張承騏雙手不如以往有力、靈活,也站不久,只能出張嘴巴,請人幫忙切丁、攪拌,連調整味道都還得讓其他人拿湯匙給他嚐。

「我就感覺超差的阿!」沒辦法親手碰觸食材、持鍋甚至調匙,對一個夢想叱吒廚房的廚師而言,難免挫折。「我想所有計畫都得延兩、三年吧」,張承騏沒有放棄夢想,期待傷口痊癒、手感體力恢復的那一天。

張承騏(四)刺青的痛是有期待的,不像燒傷「又痛又累」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客廳的桌上,一盒盒塞滿了藥膏、藥水、噴劑、紗布、棉棒、乳液等瓶瓶罐罐的醫藥盒,一排附輪可移動式的塑膠抽屜,上面貼著人工皮、敷料等標籤,張承騏坐在沙發上看平板電腦,雙腳也不得閒,掛著副木對抗著傷口癒合的疤痕攣縮,一手拿平板、一手拿撖麵棍來回輕敲、輕搓著總是發癢的雙腿。

為什麼是撖麵棍?「就剛好家裡有ㄇㄟ」,張承騏說,其實「不求人」更好用。在瘢痕組織生長時、新生皮膚特別容易搔癢,雖然多數的照護建議是最好別抓癢、搓揉以免破壞疤痕皮膚,但對燒燙傷的病人來說,除了冰敷、止癢藥膏,種種可以稍稍止癢的工具也是必備。掛戴著副木也不如旁人看得輕鬆,每天都得好幾次,利用副木重量將攣縮的疤痕牽引開來。

「現在還好多了」,他回想,一開始每次換藥都是「崩潰邊緣」。從醫院回家後,水泡「瘋狂得長」,一邊破掉,另一邊又長出大片水泡。每兩天洗澡、換藥是一大工程,在浴室坐在洗澡椅上,把會充血的腳先抬高,再慢慢洗頭、洗身體,慢慢開始拆卸雙腳、手部紗布,輕輕洗掉傷口髒東西,不過,「那些邊緣皮屑,通常不可能完全洗乾淨」,因為皮、肉相連,有時一刷就流血,「前幾天才飛掉那個皮」,他試著鉅細靡遺地形容那留不住、不小心被他刷掉的皮膚,讓人不禁想像被砂紙磨皮的感覺。

「自己沒辦法弄痛自己阿」,張承騏說,得靠媽媽幫忙慢慢清理傷口、擦藥、按摩,等搽上的乳液、凝膠乾了,才可以穿上壓力衣,一開始每次都得花上四個小時,那時常對著媽媽喊不要再剪了、不要再壓了,「我真的就倒在那邊、好不想換藥」。

「最近蠻快的、我媽動作快、大概兩小時可解決」,張承騏說,不過我辛苦,為了他辭去了原本工作的媽媽更辛苦。

雙腿、雙手都燒傷,但張承騏手臂上的刺青幾乎都完整,展示著五朵玫瑰、大十字架為中心的圖騰畫布般的手臂,好像有刺青的部位都避開了火吻,他開玩笑說「早知道應該多刺一些地方」。他的刺青師父也開玩笑說,應該兩手都包起來刺。

「等壓疤壓好了就去刺青」,張承騏又開始計畫著刺青,不過「我可能會被我媽趕出家門」。說這些話時,承騏媽媽剛好進門,他還是不停口的說,「但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圖騰」,想刺個浴火重生的象徵,順便刺上意外當天的日期。承騏媽媽還是堅持,寧願花大錢除疤,也不想看到刺青。

張承騏腿上傷口復原的皮膚,有很明顯的格紋,「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淡、有人看不到、有人像我這樣很明顯」。難道不怕刺青的痛?「痛阿」,刺十字架時的六小時都在搥枕頭,但不同於燒傷的「又痛又累」,刺青的痛是有期待,一個美麗藝術的完成。也許,在未來的幾年,要不要在復原傷疤上刺青,還會是母子倆鬥嘴的話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