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騏(六)倒退,是最大的打擊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痛死了!真想哭」。不過是前幾天,張承騏還精神奕奕的展示復健成果,開玩笑的說,「我會不會進步太快阿」,打從心底開心,這段時間復健有成,還能做些重量訓練。這天,他卻哭喪著說「真慘」、「很後悔」,原來因為雷射術後的好幾天,全身又痛又癢,讓他開心不起來。
雷射,燒燙傷疤痕治療的選擇,可以淡化疤痕、幫助皮膚重建。不過對於張承騏這樣55%燒傷面積的傷友來說,雷射的部位可不是一般美容手術,施打的面積不小。因為聽到一些傷友雷射後效果不錯,尤其是疤痕軟化、淡化,希望早有效果,可以雷射的疤痕幾乎都被處理,他連手指上的疤痕也打雷射。
不過,第一次接受疤痕雷射,也許是體質關係,雷射後疼痛異常。
「超難受、超難受的…」,每兩、三句話後他都用難受結尾。其他傷友很少出現這樣副作用,因此醫師、親友都安慰如此不適可能僅是過渡期。不過對他來說,疼痛、睡不安穩都還不是最難受的,因為本來大部分生活已可自理的他,連早上起床等日常活動,又得靠家人協助,雙腿痛又腫,疤痕緊縮使得腳趾翹起更多,「連副木都拉不下來」。對他來說,倒退,是最大的打擊。
「遇到退步很想哭阿」。也許,這段痊癒復健期所感受的喜樂,因進步而感到的喜樂,讓他更感挫折。「明明一直在進步,怎麼會又回去」,而且對這個大男孩來說,想哭,幾乎是他最極致的情緒,因為除了好朋友離去的眼淚,連換藥都沒哭的他說「但,現在好想哭」。
八仙事件受害者及家屬,向主辦活動負責人呂忠吉等人提起附帶民事求償,包括精神慰撫金、醫藥費合計210億元。聊到這個話題,他說,其實「再多的錢都換不回來」,換不回來這些年輕孩子原本享有的平安青春。
所幸,三、四天後,雷射後的難受慢慢度過,他又可以像之前活動、復健。本來較淡的疤痕,相對軟化許多。本來就較深、較厚的疤痕,還是不動如山。不過,短期之內,應該暫時不會嘗試。
張承騏(七)輿論的淡漠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士林檢察署依業務過失致死等罪,起訴八仙彩虹派對活動主辦人呂忠吉一人,八仙樂園負責人等均獲不起訴處分。
農曆年前的陰雨天,八仙事件受害者及家屬齊聚台北二二八公園,穿著壓力衣的傷友及家人,手捧15名死者的遺照,在「還我公平正義、點亮司法」的呼喊聲中走到高檢署,遞交意見書要求重啟調查,起訴八仙樂園董座陳柏廷等人。
那天,張承騏從王韋博爸爸手中接下韋博的遺照,因為他想親手捧著好朋友,「對我來說真的很重」,一路捧著遺照走完既定的遊行路線。因為雨天,不少本來計畫坐輪椅出席的傷友無法到,但出席者,這些張承騏所謂「算還好」的傷友們,其實也無法久站,等待過程中得數度坐回塑膠椅上。即便復健多時,張承騏覺得要能像以前久站,「恐怕還要兩、三年」。
「其實,從二二八(公園)到高檢署我就快受不了了」,張承騏說,並不是累,而是難以忍受的癢,因為行進隊伍走得慢,慢行反而讓他們感覺特別癢,拿著遺照的雙手又痠。然而,他的第一次街頭遊行,感受最深的,是輿論的淡漠。
「其實我不懂,明明這麼多立委、張承中都來了,新聞怎麼還這樣」。
年後的第一次回診,他膝窩後帶膿的傷口擴大,幾近一個手掌的大小,「給醫院照顧比較安全」,醫師要他立刻住進燒燙傷加護病房,沒預警地又回到他先前的病房、同一張床。國泰醫院的燒燙傷加護病房有四張床,但都是實體的隔間區分,每間病房櫃上滿滿的藥水、藥膏,小小的電視螢幕閃爍著當天新聞。他抱怨,賀歲片票房不如預期關我什麼事?麻辣火鍋店的鴨血問題有必要從早到晚大篇幅報導嘛?八仙事件幾乎消失,連那天上百人的抗議,也不過是當天新聞數十秒的一閃,馬上就被遺忘,「但當天阿哩不達新聞還是很多」、「真的很傻眼耶」。
「我以前就喜歡看新聞阿」,張承騏說,以前覺得電視新聞「蠻好看的」,總有新鮮事,以前覺得台灣很民主,所以「什麼事情新聞都會報」。意外受傷之後,「才知道台灣也這麼黑喔」,現在的電視新聞對他來說,卻是:「鳥事情都會報」、「沒營養的事情一大堆」、「淨找可憐的東西」……
抱怨之後,他突然似斷電一般,眼皮都抬不起來。曲著身側躺,因為膝窩的傷口讓他無法伸直著腳,因為要頻繁的換藥,沒有穿壓力衣的四肢可見紅紅的疤痕,只能輕輕的用手指撥一撥止癢。「住院進來……昨晚太興奮了吧」,一晚沒睡的他說,這個過年沒法到處走,也總是愛睡,住進來,就趁想睡的時候多睡點吧。
張承騏(八)傷友的內在競爭力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無預警的,年後再度住院,張承騏在醫院待了八天。雖然傷口比六個多月前小得多,大部分也都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住院悶得慌,「實在不太想再回去了」。
在膝窩後的傷口,可能因為關節時常使用,傷口恢復不如預期。這一次因為出現綠膿桿菌感染,醫師要他留院好好處理傷口。每天,「護士姐姐」用大型棉花棒輕輕地將傷口的膿、組織液等「髒東西」清乾淨,傷口通常都會滲血一陣子,得以一根根棉花棒輕壓止血、清除乾淨後換藥,再換上更好的敷料,15至20分鐘「儀式」完成,再來就是打抗生素。
「不痛阿」,張承騏現在覺得換藥不再是痛苦的事情,但在醫院的夜晚無法好好入眠,為什麼?「病房很陰耶」,在加護病房的四個晚上,隔壁床不是昏迷就是插著呼吸器的燒燙傷病人,冷清安靜的令人感到詭異,他都要求護理師把燈開著,早上反而才能睡。因為太無聊,不是上臉書、打電動,也上網看了好幾部電影。
相較六個多月前,同樣的病房,四床都是因八仙事件受傷的傷友,「其實那時還比較歡樂」。他回想那一個半月的住院期間,因為傷口癢,大家兩、三點之前睡不著,不如隔空聊天,護理師也會在各床中間加入,之後因麻醉藥、「睡覺藥」作用,睡得比較好。
最後三天轉進普通病房,他好不容易捱到兩邊床都有病人「入住」,但夜半兩邊鼾聲連連,又是徹夜難眠,「我還被轟起來呢」。也難怪,第八天出院,剪頭髮、吃飯回家,他倒在沙發上立刻入睡。
住院的前一天剛好是情人節,不過張承騏跟女朋友各自忙碌。他們兩個是六個多月前住院期間認識的,女朋友是學妹的朋友,跟著學妹探病,聊著聊著就在一起了,還常被護理師糗「張承騏在加護病房也能交到女朋友,其他人該學學啊」。
然感情之事他不想多談。受傷之後,張承騏與其他傷友總會聊到一些,不少情侶在事件後分手,但也有不少對情侶,甚至是只有一方受傷的,都還堅持在一起。但,「女生比較重情重義啦」,他以看到的實例下了個總結,通常女生比較不會離開受傷的另一半。
「但壓力衣脫掉之後,又是另一個考驗」。張承騏又用了「競爭力」,來形容傷友與其他人的差別。「你說的競爭力是指外型?」我問,「是啊」,他說。也許傷友比較能理解傷友,為什麼晚上會癢得睡不著、換藥有多痛、復健有多長,還有八仙起火那天共同的恐懼與慌亂。
「不過,三年後吧,等手上的疤痕穩定,就用刺青包起來,至於腳的疤痕,穿上運動壓力褲或束褲就看不到」。
「不過」,非常重視外在形象的他回頭說,復健中心的傷友「內心都很強」,如同生孩子痛的一次次換藥,分別經歷這麼多手術,必須耐著性子地復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堅強」,他形容,內在的競爭力很強,「因為這大概是一般人社會上學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