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騏

1995年生
全身55%傷燙傷
台北市,學生。

張承騏(七)輿論的淡漠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士林檢察署依業務過失致死等罪,起訴八仙彩虹派對活動主辦人呂忠吉一人,八仙樂園負責人等均獲不起訴處分。

農曆年前的陰雨天,八仙事件受害者及家屬齊聚台北二二八公園,穿著壓力衣的傷友及家人,手捧15名死者的遺照,在「還我公平正義、點亮司法」的呼喊聲中走到高檢署,遞交意見書要求重啟調查,起訴八仙樂園董座陳柏廷等人。

那天,張承騏從王韋博爸爸手中接下韋博的遺照,因為他想親手捧著好朋友,「對我來說真的很重」,一路捧著遺照走完既定的遊行路線。因為雨天,不少本來計畫坐輪椅出席的傷友無法到,但出席者,這些張承騏所謂「算還好」的傷友們,其實也無法久站,等待過程中得數度坐回塑膠椅上。即便復健多時,張承騏覺得要能像以前久站,「恐怕還要兩、三年」。

「其實,從二二八(公園)到高檢署我就快受不了了」,張承騏說,並不是累,而是難以忍受的癢,因為行進隊伍走得慢,慢行反而讓他們感覺特別癢,拿著遺照的雙手又痠。然而,他的第一次街頭遊行,感受最深的,是輿論的淡漠。

「其實我不懂,明明這麼多立委、張承中都來了,新聞怎麼還這樣」。

年後的第一次回診,他膝窩後帶膿的傷口擴大,幾近一個手掌的大小,「給醫院照顧比較安全」,醫師要他立刻住進燒燙傷加護病房,沒預警地又回到他先前的病房、同一張床。國泰醫院的燒燙傷加護病房有四張床,但都是實體的隔間區分,每間病房櫃上滿滿的藥水、藥膏,小小的電視螢幕閃爍著當天新聞。他抱怨,賀歲片票房不如預期關我什麼事?麻辣火鍋店的鴨血問題有必要從早到晚大篇幅報導嘛?八仙事件幾乎消失,連那天上百人的抗議,也不過是當天新聞數十秒的一閃,馬上就被遺忘,「但當天阿哩不達新聞還是很多」、「真的很傻眼耶」。

「我以前就喜歡看新聞阿」,張承騏說,以前覺得電視新聞「蠻好看的」,總有新鮮事,以前覺得台灣很民主,所以「什麼事情新聞都會報」。意外受傷之後,「才知道台灣也這麼黑喔」,現在的電視新聞對他來說,卻是:「鳥事情都會報」、「沒營養的事情一大堆」、「淨找可憐的東西」……

抱怨之後,他突然似斷電一般,眼皮都抬不起來。曲著身側躺,因為膝窩的傷口讓他無法伸直著腳,因為要頻繁的換藥,沒有穿壓力衣的四肢可見紅紅的疤痕,只能輕輕的用手指撥一撥止癢。「住院進來……昨晚太興奮了吧」,一晚沒睡的他說,這個過年沒法到處走,也總是愛睡,住進來,就趁想睡的時候多睡點吧。

張承騏(八)傷友的內在競爭力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無預警的,年後再度住院,張承騏在醫院待了八天。雖然傷口比六個多月前小得多,大部分也都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住院悶得慌,「實在不太想再回去了」。

在膝窩後的傷口,可能因為關節時常使用,傷口恢復不如預期。這一次因為出現綠膿桿菌感染,醫師要他留院好好處理傷口。每天,「護士姐姐」用大型棉花棒輕輕地將傷口的膿、組織液等「髒東西」清乾淨,傷口通常都會滲血一陣子,得以一根根棉花棒輕壓止血、清除乾淨後換藥,再換上更好的敷料,15至20分鐘「儀式」完成,再來就是打抗生素。

「不痛阿」,張承騏現在覺得換藥不再是痛苦的事情,但在醫院的夜晚無法好好入眠,為什麼?「病房很陰耶」,在加護病房的四個晚上,隔壁床不是昏迷就是插著呼吸器的燒燙傷病人,冷清安靜的令人感到詭異,他都要求護理師把燈開著,早上反而才能睡。因為太無聊,不是上臉書、打電動,也上網看了好幾部電影。

相較六個多月前,同樣的病房,四床都是因八仙事件受傷的傷友,「其實那時還比較歡樂」。他回想那一個半月的住院期間,因為傷口癢,大家兩、三點之前睡不著,不如隔空聊天,護理師也會在各床中間加入,之後因麻醉藥、「睡覺藥」作用,睡得比較好。

最後三天轉進普通病房,他好不容易捱到兩邊床都有病人「入住」,但夜半兩邊鼾聲連連,又是徹夜難眠,「我還被轟起來呢」。也難怪,第八天出院,剪頭髮、吃飯回家,他倒在沙發上立刻入睡。

住院的前一天剛好是情人節,不過張承騏跟女朋友各自忙碌。他們兩個是六個多月前住院期間認識的,女朋友是學妹的朋友,跟著學妹探病,聊著聊著就在一起了,還常被護理師糗「張承騏在加護病房也能交到女朋友,其他人該學學啊」。

然感情之事他不想多談。受傷之後,張承騏與其他傷友總會聊到一些,不少情侶在事件後分手,但也有不少對情侶,甚至是只有一方受傷的,都還堅持在一起。但,「女生比較重情重義啦」,他以看到的實例下了個總結,通常女生比較不會離開受傷的另一半。

「但壓力衣脫掉之後,又是另一個考驗」。張承騏又用了「競爭力」,來形容傷友與其他人的差別。「你說的競爭力是指外型?」我問,「是啊」,他說。也許傷友比較能理解傷友,為什麼晚上會癢得睡不著、換藥有多痛、復健有多長,還有八仙起火那天共同的恐懼與慌亂。

「不過,三年後吧,等手上的疤痕穩定,就用刺青包起來,至於腳的疤痕,穿上運動壓力褲或束褲就看不到」。

「不過」,非常重視外在形象的他回頭說,復健中心的傷友「內心都很強」,如同生孩子痛的一次次換藥,分別經歷這麼多手術,必須耐著性子地復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堅強」,他形容,內在的競爭力很強,「因為這大概是一般人社會上學不到的」。

張承騏(九)把手插進褲袋裡的困難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八天住院後,出院隔天,張承騏就騎腳踏車到陽光臺北民生重建中心。

「從天母騎過來」?天母的家到民生東路的重健中心,騎機車都得快一小時了,令人實在驚訝,「這樣太拚了吧?」

他輕鬆地說,「反正也不急,就慢慢騎」。剛好是微涼的天氣,開心一路涼爽的風相伴,不過家裡的越野車還是沒出動,畢竟出門總會有坡度不小的上下坡,所以他先到捷運站租了Ubike,一路平地騎來大約一個半小時,「也不會流汗」。

不過上了跑步機,他將機器設定為上坡,「走十分鐘就快喘死了」。之後再照著過去節奏,舉了舉啞鈴,用沙包把緊繃的雙腳再次「掰」開,一邊把玩著治療性粘土,一邊聊天,小小抱怨身體比過年前僵硬。他把手掌打開再試著握拳略微發抖,「其實不太痛」,只是手上疤痕緊縮,讓他得一次次操作我們平時覺得簡單的手掌、手指運用。

「現在很羨慕人家可以輕鬆揮手、把手插進褲袋裡」,張承騏隨口說說,我才突然想到,他說的「揮手」其實是擺手,對雙手燒傷的傷友來說,原來將雙手放在身體兩邊,隨著步伐擺動也不再是理所當然,他們走路起來,穿著壓力衣的雙手總是放在身體前,不易收合的關節,讓兩手有點像是樂高玩具模型人的雙手,多只能固定曲著。

「我也好想練瑜伽」,因為聊到個人喜歡的運動,他接著說,「我還想練鋼琴、打拳擊、餐飲技巧進修……」,除了餐飲本行外,其他都是在受傷前沒有想過的事。現在的他除了急著希望傷口快點痊癒,能夠繼續跑步、健身,腦袋中想學的計畫一個一個蹦出來。「老實講,受傷前只想賺錢還有玩」,他開心的說,「就輕鬆賺錢、輕鬆玩」,透過所愛的廚房工作,一路出師到海外闖一闖再回國開店,慢慢轉往經營管理,就可以時常出國旅遊、海邊衝浪,然而現在這個夢想對他來說似乎太簡單,「受傷後才想應該要讓人生充實些,不要再過『紙醉金迷』的生活」,我忍不住笑「你以前過得很紙醉金迷嗎?」總之,這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現在更肯定享受生活與持續學習的重要性了。

彈鋼琴應該也是很好的復健,我們聊到住三總的八仙傷友,一個愛彈琴的女孩,因為開始在三總院內的大廳彈奏,雙手的靈活度進展快,也鼓舞了自己及其他病友。「我應該學得會鋼琴吧?」張承騏又扳弄起手及指關節,很興奮地說,「就像那個我貼的,儘管肢體障礙也彈得很好。」他說的是之前分享在臉書,一個無手的俄羅斯少年自學2年鋼琴,已經可以與管弦樂團登台演出。

「總之我想學的東西很多」,一邊講、一邊持續著手部復健,腦袋裡好像還在想著要學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