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閎鈞

1996年生
38%灼傷
桃園市,學生。

詹閎鈞(五)搔、抓、扒、癢,過一天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詹閎鈞與疤痕的戰爭,已纏鬥了超過半年之久,而雙方戰線至今仍拉鋸著,似乎還未能看見休戰的曙光。這是三度燒傷的代價,也是許多八仙傷患都必須走過的,最艱辛的一哩路。

三度燒傷意即整層皮膚遭破壞殆盡,深度擴及表皮、真皮、皮膚軟組織……「燒到神經都沒了,什麼感覺也沒有。」雖然經過清創、植皮手術後,傷口得以癒合,但皮膚軟組織此刻已嚴重損傷,身體必須轉由「纖維組織」來扛起修補皮膚的要務;此時增生的新組織,就是所謂的「疤痕」。

疤痕不是正常組織,除了質地實韌、色澤紫紅,表面還會呈現不規則的瘤狀增生,使得整個皮膚凹凸不平,「甚至長到連我的阿基里斯腱都消失不見。」詹閎鈞邊說,邊拉起他的褲管。不過,疤痕駭人的外觀還只是小事,真正恐怖的,是那增生期間永無止盡的癢感。

由於末梢神經正在回復,皮膚相當敏感,一丁點刺激都會產生陣陣麻癢;另一方面,疤痕內並無汗腺和毛囊,體內熱氣全燜在裡頭,加劇了不適感。雖然實際癢的程度,會因各人體質而有差異,但是很不巧地,詹閎鈞就是屬於會比較癢的類型;而八仙造成的大面積疤痕,帶來大規模的癢感,成了他最大的夢魘。

吃飯、上課、唸書……癢感籠罩在詹閎鈞一天中的每個時刻,連騎機車等紅燈不過幾十秒時間,他也要彎下身子抓一抓。而平時久站,疤痕會充血刺激神經,整個人就變成熱鍋上的螞蟻,渾身不自在;躺著也沒多好,雙腳一接觸到物體,立刻就癢到睡不著,非得好好搔、抓、扒上一回。換言之,只要疤痕還在增生,詹閎鈞的雙手就沒有閒下來的一刻。

而且,抓癢也是有學問的。由於指甲銳利,直接扒下去恐把疤痕撕裂,因此他學會握緊拳頭,用手背上凸起的指關節來摩擦疤痕,舒緩癢處;半年多來,關節處甚至抓到長出了數顆厚繭。

多數人不能體會詹閎鈞的癢,常會關切地提醒他,「少抓一點。」但事實上,「這種癢不是能忍得了的。」詹閎鈞的治療師說道,「那感覺像整隻腳在被上千上萬隻螞蟻啃咬。」詹閎鈞在一旁點頭如搗蒜,似乎這就是最貼切的比喻。

「但醫生有說過,痛是代表身體的警訊;癢是代表身體在復原。」詹閎鈞說道。的確,醫生的這句話就是他最好的安慰劑。

有趣的是,天天與癢感生活的詹閎鈞,久而久之也學會了與它共存。現在他最喜愛的姿勢,就是一屁股坐著,雙腳微向前伸,讓手能順暢地搔癢著小腿上整片的疤痕,「我可以這樣搔一整天,」他邊說,臉上掛著一抹淺淺的笑容,「抓到後來還蠻爽的。」沒想到,生活被癢感綁架的少年,居然也開始對它動之以情了,不禁讓我擔心,這是不是種另類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要多久時間,癢感才會消失呢?」記者問治療師。

「每個人的情況不一定,一年之後應該會舒緩些,但癢感要消失的話,就要等到疤痕成熟之後,可能就要兩年時間。」治療師回答。

坐在旁邊的詹閎鈞不發一語,手繼續扒著疤痕。也許,他這雙手還要再忙上好一陣子。

詹閎鈞(六)成績最好的一個學期


願景工程 特約撰稿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寒假開始沒多久,詹閎鈞的成績單便寄到家裡了。這是八仙事件後,他的第一份成績單,打開一看,就讀中原大學企管系二年級的他被當了兩科必修:統計學以及行銷學。但有趣的是,這是詹閎鈞上大學以來,成績最好的一次。

詹閎鈞的青春全在體育班度過。國、高中那六年,他的本份並非唸書,而是專心練跆拳道,生活自然與書本距離非常遙遠。升大學時,他雖然能憑著亮眼的體育成績,以多元入學管道順利進入綜合大學,但錄取學籍後,課程期末考、畢業標準皆不再「多元」,考試分數一翻兩瞪眼,再也沒有所謂「運優生加分」的好康。

運優生成績究竟該如何計算才「公平」?這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只是,像詹閎鈞這樣的運優生,過去幾年幾乎沒碰書本,突然要他一口吃下這些厚重艱澀的教科書,難度可想而知。以詹閎鈞為例,學測考英文時,「我答案都用猜的,作文交白卷。」拿了5級分。結果上大學唸企管系,跟同學一樣砸了大錢買一本本的經濟、會計、微積分、財務管理原文書……「帶回家還不是全部都看不懂。」

老實說,若只看出席率來說,詹閎鈞是個模範生。他大一沒翹過一堂課,但就算準時坐在教室裡聽課,他卻時常有聽無懂。因此過去一學年,他雖然拿了操行成績獎,也是班上唯一的品格優良獎得主,平均一學期還是被當了三、四個科目……回想自己進大學時的心情,他說,「當時只覺得錯估情勢。上大學的衝勁全沒了,只求不被『三二』(編按:依中原大學規定,運優生若累積兩學期,不及格科目學分數達該學期修習學分數總數的三分之二,應予退學)。」

詹閎鈞常說,中原大學裡很多「讀書人」,特徵是安安靜靜地,天天抱著書猛K;他則自嘲,像自己一樣美其名說是活潑,實際上是愛玩的學生很少,「以前在跆拳隊就是大家一起練、一起玩、一起耍白痴。」他笑說,「現在班上誰會這樣耍白痴?我想就我最白痴。」

但出乎意料的是,八仙事件發生後,詹閎鈞的腳傷使得他四處趴趴走的時間少了,練跆拳的機會也減了,卻反而給他再次接觸書本的契機,「畢竟現在腳不好,在學校裡最好的休息地就是圖書館。」

於是,窩在圖書館裡的詹閎鈞開始嘗試與課本培養感情;文本唸不透時,他就多唸幾遍;原文書看不懂時,他就去找中文版教科書,與原文書交叉對應,也順便增進自己的英文能力,一舉兩得。

「很多人說體保生不會唸書。其實不對。要不要唸而已。」詹閎鈞舉例,過去有中原跆拳隊的學長姐們,因為成績優異得以出國當交換學生;曾經還有學長由中原大學評估「五育」後,獲得每年僅頒發給十位當屆畢業生的最高榮譽獎項——「全人標竿獎」。雖然檢驗上個學期,詹閎鈞仍有科目是低空越過及格分數,但現在的他對於看書,終於不再只有灰心、受挫。「反正現在不唸書,未來也沒機會唸了。現在逼自己一下,至少十年後我不會對不起自己。」

「不過,多了時間唸書後,我確實有了很深的體悟。」詹閎鈞突然一陣停頓,感覺語帶玄機。

「什麼樣的體悟?」記者忍不住好奇心地問。

「啊就是,我這輩子實在不是個讀書的料啊!」詹閎鈞笑著說道。

詹閎鈞(七)日本「移地訓練」之行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俗話說「初一早,初二回娘家,初三睏到飽。」但詹閎鈞今年的農曆新年卻有些不同;初三這天,他沒有「睏到飽」,而是清晨便起了身打包行囊,與姊姊及其友人一同前往日本五日行。

這次雖說不是詹閎鈞的第一次出國,但意義確實不同以往。一方面,上次搭飛機已是十年之前,記憶幾乎流逝殆盡,「出國玩」對他而言仍是件新鮮的體驗;另一方面,這次出走,詹閎鈞花得是自己存的錢,特別有那麼一點獨立的意味在。而行前之際,姊姊擔心他的腳傷時,詹閎鈞只說,「八仙發生之後,我覺得人還是要及時行樂。」下定決心要出走。

但儘管詹閎鈞有著滿腔熱血,這次日本行終究是一趟「有勇無謀」的折騰旅程。回台後的他直呼,「腳走到快爛掉。」五天四夜稱不上遊玩,反倒像是極限挑戰之旅。

詹閎鈞回憶,在日本,「一天行程的走路量,根本可抵在台灣的一個月。」白天走訪觀光景點,夜晚在城市裡逛街購物;長途行動也倚靠大眾運輸工具,搶不到位子時,只得直挺挺地抓緊車廂握環。雙腳得不到片刻安寧,血液不斷向下堆積,充血的疤痕變得又硬又腫,換來強烈且揮之不去的麻癢感。「你知道那種不舒服到整個人心跳加速、氣喘吁吁,完全沒有思緒的感覺嗎?」詹閎鈞說,那就是他當時的感受。

八仙的腳傷讓詹閎鈞的日本行變了調。當姊姊和友人在東京的藥妝店血拼時,他是一個人偷偷蹲坐在店內用來拿取高處物品的板凳上,假著挑選商品之名,藉機休息。而一行人前往世界最大水族館之一的大阪海遊館時,「人家是在看動物,我則是東張西望在找『椅子在哪裡』。」詹閎鈞苦笑著說。

「這樣一直走,會不會不舒服?」看到詹閎鈞為腳傷所苦,同行的大家多少會慰問;只是關心歸關心,疤痕畢竟還是長在詹閎鈞的腳上,他直白地說,「不舒服是不舒服啊。可是,有其他更好的方案嗎?」大夥們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一個目的地前行。

詹閎鈞說,五天來最悲慘的時刻,是在第四天的京都清水寺一日遊。由於當時他已累積數天「腳勞」,往返景點將近兩公里的路程已是沈重的負荷;沒想到,回程時居然碰到大雨攪局,加上搭公車遇上交通尖峰時段,麻癢到崩潰的詹閎鈞擠在人滿為患的潮濕車廂裡,連彎腰抓癢的空間也無。一路上,他只能輪流抬起單腳,用鞋尖、鞋跟來回摩擦小腿的疤痕處,「腳還踢到隔壁的日本人三次,害我一直跟他說,『すみません(對不起)』……」談起這段經過,詹閎鈞的臉上滿是尷尬。

「你都不知道我回旅館看到床的那一刻,心裡有多感動。」詹閎鈞說,在日本每天晚上回到房間,他都是二話不說奔向床舖,仰身高舉雙腳,令堆積腿部的血液逆流,舒緩腫脹的疤痕。似乎在那一刻,他才有了度假的感覺。

不過,詹閎鈞雖然嘴上說得日本行像是「花錢受罪」,但返家後的他很快就發現,歷經如此密集、高壓的「特訓」,雙腳漸漸地能走得更久、更遠,疤痕能承受的壓力也更多、更大。

「復健本來就是要多動,讓它痛,讓它癢。」詹閎鈞突然想起治療師曾經說過的話,「所以,就當這次是強度復健吧!」他邊說邊聳聳肩,為這次「難忘」的出國經驗,留下這個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