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閎鈞

1996年生
38%灼傷
桃園市,學生。

詹閎鈞(十一)重回跆拳道場上的第一戰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圖左為詹閎鈞。 攝影/章凱閎
圖左為詹閎鈞。 攝影/章凱閎

「來,大家圍一圈。」聽到隊長一聲令下,跆拳道社員們紛紛集合在軟墊上坐定。「要比賽的,護具、手套什麼的,自己要準備好啊。」詹閎鈞叮嚀著隊友們,深怕在最後一刻會出紕漏;因為接下來,他們將出征到台中弘光科技大學,參加弘光盃全國大專校院跆拳道錦標賽(下稱為弘光盃)。

這天晚上雖說是比賽前最後一次練習,但訓練強度意外地比以往來得輕鬆許多。詹閎鈞說,這時候練「啷」一些,一方面是避免大家在倒數關頭受傷,一方面也是讓心情保持平靜;但更實際的是,「最後一天再來拚,其實也來不及了啦!」

在跆拳道圈子中,弘光盃雖說規模小,但仍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原因在於,它是目前辦給全國大專生的跆拳道賽事裡,唯一開放「色帶組」的盃賽(編按:相對於黑帶,色帶是跆拳道初學者的象徵,等級包括黃帶、藍帶、紅帶等;完成色帶階段者才可考核黑帶),而中原大學跆拳社正好有許多從白帶開始入門的乙組學生,弘光盃確實提供他們一個難得的格鬥舞台。

不過,同樣是弘光盃,看在詹閎鈞以及其他跆拳道社甲組社員眼中,卻是兩樣情。由於弘光盃的「賣點」並非黑帶組,一般甲組選手的參賽心態,常常是「去玩玩就好」,再加上弘光盃賽事從比賽流程到空間設計都比較隨性,因此對詹閎鈞這曾經的甲組選手來說,弘光盃對他來說感受複雜。

然而,今年詹閎鈞雖然嘴上仍是拿稱弘光盃為「菜市仔盃」,但骨子裡的心情卻是截然不同。

在八仙事件發生前,詹閎鈞每年的備賽重心放在五月的全國大專校院運動會(下稱為大專盃),弘光盃充其量不過是「暖身賽」。但由於大專盃每項量級,各校只能派出一位選手,因此在八仙事件裡負傷的他深知,「今年大專盃,大概很難(被派上場)。」

這意味著,弘光盃將是他今年唯一上場的機會。

詹閎鈞一直是深深迷戀著賽場上搏鬥的張力與魅力。「比賽的時候,身邊的隊友和老師都會在一旁幫你加油,喊你名字。」他回憶著,一邊笑說,「這多帥氣啊……」儘管這次是非一級戰場弘光盃,他對於上場的期待與渴望,可是一點都沒減。

轉眼間,時間已過晚上九點,賽前最後的練習也進入尾聲。大夥們陸陸續續換好衣服、穿上鞋子準備返家,互相再與彼此確認隔天的集合時刻與地點。不過,此刻的詹閎鈞卻仍獨自地、安靜地坐在軟墊上,收拾著每次比賽都會攜帶的道服、護具,以及這次為了應付傷疤在搏鬥時裂開,而準備的繃帶和生理食鹽水。

八仙事件後,詹閎鈞的腳踝上多了一層肥厚的增生疤痕;這是他在跆拳道場上最大的阻礙。由於傷疤充血腫脹時,關節活動力下降,難以打直腳背進行踢擊;此外,雙肢上的新生疤痕也恐承受不了過大的撞擊力道。因此這次比賽,詹閎鈞的攻擊方式將以腳掌為主力,「對打時不用踢的,用踩的。」

不過當聊到比賽策略時,記者開玩笑說,「乾脆上台前,我們先去偷偷踢對手一腳好了!」沒想到詹閎鈞一聽完此話,立刻回答,「才不要!這種事要靠自己的實力。」

果然,事關比賽,作為一位專業選手的詹閎鈞,還是有他的堅持。

弘光盃正倒數計時著,詹閎鈞也即將再次回歸戰場的懷抱。對他而言,這一戰本是為自己所熱愛之事,儘力拼一場;結果是輸或贏,無關緊要。

傷後第一戰,詹閎鈞已經準備好了。

詹閎鈞(十二)贏了一面冒牌金牌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3月19日,弘光盃在台中大肚山半山腰上的弘光科技大學開打了,原本冷清的週末校園,因為比賽會場內外的踢靶聲、歡呼聲而顯得喧鬧不已;來自全台各地的跆拳道隊伍,各個舉著布條為自家選手們打氣,經過的人們也很難不被這股熱血沸騰的氣息所感染。

上午時分,代表中原大學跆拳道社的詹閎鈞已換上道服、繫緊黑帶在場邊熱身,醞釀搏鬥情緒。只是誰也沒想到,即將出征下午場賽事、蓄勢待發的的他,卻意外從學弟口中得知一項的消息……

「學長,剛大會宣佈,與你比同個量級的選手們,全都棄權了。」學弟說道。

原來,原先預計有三人參賽的黑帶男子公開組63-68公斤級,其中一位選手在「過磅」(編按:過磅即跆拳道比賽於開賽前給選手秤重,確認其參賽的量級)時沒現身,另一位則直接未繳交報名費,雙雙棄權;現場選手只剩下詹閎鈞一位。這意味著,還沒開戰,他就成了整場盃賽中,第一位拿下金牌的人。

聽到這個消息,當時的詹閎鈞臉上閃現一抹暗影,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幹。」

「這樣很沒有運動家精神欸!」隊上夥伴們聞訊後,紛紛為詹閎鈞抱不平,砲口一致對外;顯然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看在運動員眼裡是多麼令人沮喪。

「太瞎了。」詹閎鈞換下一塵未染的道服和護具,把它們原封不動地裝回行李箱;這是他練跆拳道八年來,頭一次遇到這個狀況,「不戰而勝的感覺真的爛死了。」

然而,更折磨人的時刻,還在後頭。

「獲獎的選手請到台上集合!」大會的廣播聲響遍全場。舞台正中央是一座階梯型的頒獎台,左右兩側擺列著數排座椅,得名的選手按照其組別、量級、名次,依序入座其中;詹閎鈞坐在黑帶男子公開組63-68公斤級那排椅子的最外圍處,只是他左手邊的幾張座椅,空無一人。

在他人眼中既榮耀又風光的頒獎場景,對詹閎鈞而言,卻令他坐立難安。「早知道就不來頒算了。」他獨自在位子上低頭呢喃著,一臉尷尬、羞赧,頒獎台上彷彿有巨大的黑雲籠罩著他,看不出欣喜、感受不到振奮與自信他直言,要不是身旁的人們好說歹說,後悔上台的他,甚至一度想直接閃人,「獎」也索性不領了......

「這量級只有一個人嗎?」現場觀眾傳出這樣的疑慮。

「這還叫做比賽嗎?」詹閎鈞語氣裡滿是情緒,隨即把頒獎人掛在他脖子上的金牌取下,轉身走回休息區,把閃亮的獎牌和獎狀塞藏到陰暗的角落處,看到隊友也絕口不提此事,彷彿這一切都未曾發生。

遙想去年12月,詹閎鈞與記者初次見面時,他就表露過自己想重回賽場的冀盼;但度過數月復健、賽前集訓,甚至舟車勞頓攜著行囊下台中,戰士重回了他的戰場,但面對的是缺席的對手;贏了一面不戰而勝的冒牌金牌,只能算作是一場徒勞。

更令詹閎鈞失落的是,弘光盃極可能是他今年度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比賽機會,「大專盃當然要找一個四肢健全的上啊。幹麻要派我這種燒燙傷的?」聊著聊著,他淡淡地說,「真是連站在舞台上的資格也沒有。」一句話,直白地令人心酸。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生命態度一直是詹閎鈞過去給人的招牌形象。八仙事件發生時,儘管他雙腳三度灼傷,手術後甚至險遭截肢,他仍稱自己是「幸運」的;出院後的他,雖然在跆拳道社坐了近一學期的冷板凳,他會說,「老天關了你一扇門,必定會開你一扇窗。」相信八仙事件是他重拾學業的契機;甚至連日本五天四夜的「花錢受難」之旅,他也視為是在「移地特訓」。

「或許這次,是老天爺怕我比賽時又傷到腳吧……」同樣的句型再度出現,但這次,語詞間卻倍感蒼涼與落寞。以往詹閎鈞那股急欲告訴別人、告訴自己要向光明面看去的說服力,今天取而代之的卻是諷刺,以及對這荒誕遭遇的怨懟。但詹閎鈞可能沒意識到的是,少了那一絲正能量,卻顯得此刻的他,格外真實。

「等我回去,就把那面金牌給資源回收掉。」沒有人懷疑他是在說笑。

詹閎鈞(十三)小天使與小主人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啊!閎鈞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玩遊戲?」這天下午,因為弘光盃特訓而在復健室缺席一陣子的詹閎鈞,終於回來了。陽光基金會桃竹服務中心的卓社工一看到許久不見的他,立刻興匆匆地送上邀請,歡迎他加入大夥們最近如火如荼展開的團康遊戲——「小天使小主人」。

「小天使小主人」有點像是匿名版的「交換禮物」,每一位參與者同時有著「小天使」與「小主人」的身份,經過交互抽籤後,各人抽到的對方,便是自己的小主人;在遊戲期間內,小天使可以把禮物、卡片投進復健室裡的青蛙郵筒,由社工扮起郵差角色,默默從中傳遞彼此的心意,直到遊戲結束的認親大會,小天使才能向小主人現身。

但明明是個「破冰」遊戲,怎麼桃竹服務中心會在這時間點玩起活動?原來,自去年十月陸續出院後,八仙傷友們已邁入復健期達半年,「大家開始驗收當初設定的階段性復原目標;只是成果有喜有憂,有人順利達成,有人不如預期。」卓社工說,為了掃去復健室裡受挫沮喪的低迷氛圍,治療師和社工們才拿出這法子,讓傷友們學習互相砥礪打氣;另一方面,也製造契機讓已定型的「小圈圈」之間,能打破透明的藩籬;互不熟識的夥伴們,距離也能因此靠近一些。

有意思的是,持續三週的遊戲過程裡,「小天使」們的禮物多走「燒燙傷者實用路線」,有藥品、營養品、包紮用具……「啊,還有攜帶式板凳!」卓社工解釋,因為腳部燒傷的傷友不耐久站;有了板凳,他們隨時能拿出來歇息。」果然,由於群體間有著相同的處境及需求,送出的禮物也格外貼心周到。

但說到這次遊戲,詹閎鈞卻是整整遲了兩週才加入。

位於中壢的桃竹服務中心,現在仍有許多須天天與輔助器材為伍,甚至是來自外縣市,特地就近租屋以便復健的八仙個案;比起這些傷友,雙腳燒傷處機能漸痊的詹閎鈞,既不用時時找治療師報到,也不用休學療傷,一週進出陽光基金會的次數僅剩一到兩次,偶時遇上跆拳道社外務時,更可能連一次都無。

不過,頻繁缺席也意味著詹閎鈞少了與其他傷友們建立密切關係的可能,想當然爾地,這樣要在團體中凝聚緊密的認同感,對他而言可說是難上加難。現在走進復健室裡,總能見到他獨自窩在躺椅上,腳背吊著沙袋做重訓復健,雙手則把玩著手機;問他這樣落單,不會有疏離感嗎?詹閎鈞只回答,「沒關係啊,反正我本來就是來復健的。」反應一如往常地冷靜、自在,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反倒是卓社工比他本人還來得掛心此事。過去這半年時間,卓社工一直默默在旁觀察著詹閎鈞,自然也深知他在復健中心的處境;「當時會想做『小天使小主人』,最重要的並不是讓傷友之間互送禮物,而是創造彼此交流的機會。」這也是為何卓社工特別希望詹閎鈞能加入大夥們,「這個活動很適合他。」

聽著卓社工講著講著,記者不禁有感而發,「感覺某種程度上,社工們才一直是詹閎鈞的『小天使』吧?」卓社工聽完,笑一笑說,「是啊,可以這麼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