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芷凌

1991年生
73%度灼傷
台北市,上班族。

楊芷凌(十一)雙腳直了!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記者朱麗禎
攝影/記者朱麗禎

「很直、很直,真的!」

原來芷凌昨天終於獲得醫生答允下床走動,她按捺不住興奮,看護邊幫她擦洗身體邊隔著簾子對我大喊。芷凌一下床就到處串門子,昨天去兩間病房探望同樣是八仙事件的傷友,每個人看到她都稱讚「可以走囉?很直喔!」難以想像一般人的正常走路姿勢,能夠是一句如此振奮人心的褒揚。

儘管芷凌可以「正常」姿態緩緩行走,但原本已經有所進展的復健里程碑又得重來:膝蓋前側練彎曲,膝窩處則練伸直。以前要花十幾分鐘按摩後才能慢慢打直雙腳,現在則是相反,彎曲雙腳得花上更多時間,復健也得重新再出發。

醫生同意下床後,芷凌馬上撥電話給物理治療師請她上來教她「走路」。從下床腳垂放到地面,沿著病房牆壁行走,轉彎走到最困難的樓梯,這段過程中她得忍受臀部麻刺感不斷,一步一步重新踏上復健之路。每一步都牽動著臀部傷口,加上臥床太久突然改變姿勢,許久沒長水泡的膝蓋前端竟然長出了三個十元硬幣大小的水泡。下床行走換來水泡破掉,就像是一顆草莓藏在紗布包內被壓碎,由淺到深的粉紅色汩汩流出,染紅了一層又一層的純白紗布。

 攝影/記者朱麗禎
攝影/記者朱麗禎

記者在晚餐時間來到病房,剛好是芷凌擦澡時間,看護細心將毛巾浸泡溫水,擰乾後協助她擦洗背後等手搆不到的地方。重建手術後為避免傷口感染,芷凌目前只能以擦澡取代淋浴,待出院回家修養時,家人得在側協助。芷凌突然想起政府在八仙事件後成立的627燒燙傷專案管理中心(後簡稱627),想要善用資源詢問是否可以申請洗護人員。去年出院時,芷凌曾接獲627社工追蹤電話,然而這半年來除了當時接獲那通專案社工自我介紹的電話,並沒有人再追蹤聯繫她。對於「一人一案」是否有提供其他協助,芷凌則指出都是和醫院及重建中心討論後續復健,並沒有接觸其他資源。

原訂禮拜五出院的芷凌,由於人稱「董爸」的主責整形外科醫師仍有顧慮,延至禮拜一。出院回家休養並不代表停止復健,隔天仍要搭乘爸爸的車從宜蘭來到台北復健雙手,下週三再回診拆除固定傷口用的訂書針。記者離開前,芷凌口中念念有詞「屁股趕快結痂,不要屁股痛!」等到臀部也結痂了,芷凌就可以邁開步伐,大步向前了。

楊芷凌(十二)不如預期的挫敗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圖/朱麗禎翻攝
圖/朱麗禎翻攝

馬偕醫院的日間照護計畫是給無重建手術過的傷友,芷凌重建手術結束代表資格不再符合,原本似上班打卡的復健次數從每天降為一週三次。

「我超級討厭連假,大家可以去日本、去香港,我卻每天倒在家裡!」芷凌透過視訊鏡頭吐苦水,不能復健的日子只有三件事可做——睡覺、吃飯和偶爾過馬路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購物。習慣忙碌的生活節奏以後,悠閒的日子轉眼變得難以忍受。早早獨立離家工作求學,「宅」是一件艱鉅的挑戰任務。習慣台北的方便與快速,忽然回老家宜蘭生活,急踩煞車的生活步調,讓芷凌很不適應。

在家裡和媽媽睡兩張合併的雙人床,媽媽怕冷,芷凌怕熱,開關空調和電風扇需要彼此協調。有時候媽媽半夜上廁所回來,會對芷凌說「右腳沒伸直」,半夜的善意叮嚀,讓她哭笑不得。從出院到現在,一卡皮箱陪伴她住院、出院、進機構、返家,皮箱裡裝載所有生活起居物,她形容自己像個旅人,一卡皮箱就能入住所有地方,但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天地。

重建手術的傷口幾乎復原了,芷凌開始自己換藥和淋浴。手術後的復健成效和另一位同時期做手術的傷友相比,她的進度稍慢。一般來說重建手術後會先退步,之後才會進步,這段不進反退的日子,讓她感到十分挫敗。好像重建並沒有效果,也達不到復健師對她的期待。雖然傷友間都稱讚她腳比以前直,但在專業的復健師面前,仍須做出更多的努力。醫務社工很關心營養問題,因為肌力不夠導致許多復健動作就算盡力也使不上力,沒有成就感容易讓傷友陷入低潮。復健師讓芷凌試著跑步,一次又一次的叮嚀雙腳抬高、大腿抬高。她吃力地抬腿跨步,仍只是讓步伐加快,身體就是跑不起來。「我覺得自己好無能,連跑步都不會」,檢討著自己努力不夠和動力不足,原本對重建手術抱有極大期望的她,在這個關卡面前不禁跌落谷底。

「全世界都說我沒進步。」

腳的肌力不夠,用力後雙腳仍無法完全伸直,就算心理明白要用力,但就是沒力。增加肌力需要透過抬腿、走樓梯來訓練,每走一步都是千針萬穿的痛楚,如苦行僧用肉體的苦走向心中追求的道。「你要克服這個困難」,她沒有忘記眾人的叮嚀,而人們也將伴她前行。

楊芷凌(十三)疤痕真的會讓你很絕望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去年十月中出院至今約半年時間,前半年是疤痕增生高峰,後半年將逐漸減緩,雖然疤痕仍然會增長,但比起原本,沒退步就是進步,開始會看見真正的改變。前半年的復健主要是讓關節不會變硬,但並不會真的讓疤痕變軟,就算每天復健,疤痕仍回孿縮回原點。許多傷友看不到改變就會氣餒、會放棄,久了之後關節僵硬,反而更加痛苦。

「疤痕真的會讓你很絕望」,一開始心情還會隨著疤痕鬆緊而改變,現在芷凌已經看開,不會太難過,也不會太開心。今年過年期間明明完全沒有復健,回診時復健師卻說腳指頭疤痕變很軟;而有時候明明前一天復健八個小時,隔天卻彈回原形。對傷友而言「疤痕後母心」,陰晴不定難以預料。

身體不舒服的程度會決定原本生活的接受度,芷凌坦承,這半年來她已經習慣身邊有人照顧,雖然嘴上說著很想獨立照顧自己,其實心理不敢放手獨自生活。比其從前女強人般什麼事都自己來,現在她開始需要別人。和心理師談及此事,明白這種害怕只是一念之間,只要跨過就可以加速回到原本生活。

之前芷凌總把「只要腳好了就好了」掛在嘴邊,很多事情也都是以腳康復為界,劃定做與不做的線。她主動提及對於這件事想法的改變,覺得未來應該要訂一個明確的死線,而非「等腳好了」、「等手好了」這樣模糊的界線。畢竟隨著時間對「好」的定義會改變,好還會希望更好,事情就將無限拖延。

復健的一環是生活圈回到人群,芷凌想開始慢慢接觸許久不見的朋友,可能是吃頓飯;也可能是出去逛逛,這樣心情不僅可以放鬆又可以達到復健效果。身體漸漸康復的同時,生活也該儘快回歸常軌,不該再躲避。然而,儘管在受傷這半年間,朋友陸續透過通訊軟體持續關心她,但當鼓起勇氣開口約朋友時,卻發現不知道該從誰約起,突如其來邀約好像也顯得生疏冒昧。

也許就算回歸常軌,那生活,也不再似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