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芷凌(十六)別用現在的困境計畫未來的夢想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隨著母親節來臨,芷凌向我提及自受傷以來和母親相處的轉變。
時間回到加護病房,在病床上的她昏迷不醒,怵目驚心的傷痕是媽媽每日以淚洗面的畫面。芷凌那時期所經歷過的手術、疼痛、傷口,在轉出一般病房後什麼都不記得。很多當時發生的事情,都是透過許多的「原來如此」才得以知曉。
例如,護理師說當時媽媽以為芷凌嚴重到需要一輩子都躺在床上,為此打算辭掉會計工作,全心全意照顧寶貝女兒。急性期時,幾乎所有大小事都是媽媽協助處理,小至換藥,大至打官司,媽媽都不曾離開過。芷凌開玩笑的說很後悔當時把所有帳戶都交給媽媽保管,現在雖然獨立出來住,但彷彿回到大學前的日子,還要跟媽媽申請零用錢。「沒辦法阿,生病會什麼都留給家人」,芷凌頗有感悟地說。
逐漸恢復的路途上,幾乎每個禮拜都有好消息。還記得在訪問初期陪伴她上計程車時,她得用極刻苦與不合理的方式,把雙腳抬高跨過車門上車。現在她不僅可以正常上下車,甚至可以帶著行李搭高鐵去台中玩三天。目前唯一還無法突破的大眾運輸工具是公車,因為需要平衡感,而且階梯較高,上下車並不方便,由此可見低底盤公車對於雙腳不方便者的重要性。如果出門不易,就會減緩外出意願,並在缺少與外界連結下與社會更行疏遠。
芷凌正在規劃年底和好友到日本旅行,比起好友都是上班族,她的時間較為彈性,這週用復健空檔去了一趟春季旅展,想要找適合大家的行程。結果一去發現時間點不對,夏季行程才剛推出,冬季還很遙遠。她和好友們回報情形後,好友們貼心地告訴芷凌,其實不急著今年出去,明年也沒有關係,並提醒出國並非國內出遊,會有更多不便之處,希望她好好考慮。
這些話多少讓她有些氣餒,好像自己的進步仍不夠快速,才會有這樣的疑惑。其實對燒傷傷友來說,通常復健一年半就能自理生活,等到年底時已接近恢復正常的標準,出國旅行應也不是無法克服的問題。若用現在的標準去想像未來,未來將不再讓人期待,也是否定她對復健所付出的心力與再出發的希望。而這些心力與希望,正是她現在所擁有的全部。
楊芷凌(十七)為自己設下復健成果的里程碑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上週好友對芷凌年底成功出遊的疑慮讓她沮喪,所幸後來和好友們說明後,也發掘那些不了解並非質疑,而是善意的關心,不希望她為了眾人出遊而勉強自己。明白這想法後,她決定將年底出國視為一場復健成果的挑戰;還有她「好了」的里程碑。由於目標明確,這陣子勤奮復健,為了目標而努力的感覺終於再次出現。
從開始採訪到現在,談話多關注於過去與現在,幾乎不曾提到未來,更遑論長遠的規劃。這禮拜,芷凌出乎意料之外的和記者大談她明年準備出國唸書,一圓夢想。
「復健的過程太辛苦、太受挫,我需要一場長旅行來療傷。」上班滿一年,剛轉換跑道卻旋即遭火吻,當初存錢出國留學的夢想灰飛煙滅。受傷以來,囚禁於當下的身體疼痛,原本象徵自主的四肢卻成為牢不可破的囹圄。規劃下周行程都已經存在許多變數,未來根本不敢想像。隨著身體情況好轉,四肢侷限逐漸鬆綁,下周甚至是下個月、下季、明年都突然變得可期可待。本來因為受傷燒毀的夢想,又開始令人期盼。
「也許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芷凌說。經歷這麼一場重大意外,她不但堅毅了自己的心志,也更珍惜接下來的人生。以前總認為一定要全部安排妥當才能出發,現在她明白人生實在有太多意外,想要就該馬上行動。
「失能」這兩個字,芷凌從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失去她認為最重要的地方──皮膚,對她來說就是失能。她有七成的肌膚無法排汗,而往後的人生就算她再努力復健,這件事也不會有所改變。她再也不可能了解泡溫泉的通體舒暢;也不可能了解大汗淋漓的爽快。儘管有許多的不可能,她仍清楚明白自己還是沒有失去太多東西,至少比起許多傷友,她的手指完好,還可以轉開瓶蓋喝水、拿餐具餵自己吃飯。
芷凌很喜歡Selina,正是因為她是最了解燒傷的明星,受傷初期她幾乎是靠Selina的話找到撐下去的力量。幾乎每一個時期,她都能找到一句最能撫慰自己的話語,「假如你以一年來看,復健的時間很長;但當你以一生的時間來看,一年其實很短。」Selina說的話是現在她的信仰,也是對未來盼望的寫照。
就算每一天都像一輩子一樣長,用一生的角度來看,它真的不長,不怕。
楊芷凌(十八)學會不拒絕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我要走出來了喔!」房間內發出低沈的男聲,芷凌看著電視大喊OK。房門開啟,只遮住重要部位的男體晃出房門步入浴室。
記者隨著聲音望去,令人吃驚的不是裸露,而是男人身體彷彿畫布,被火任性地燒上深淺不一的紋路。芷凌目不轉睛地盯著六局下半中信兄弟與統一對決,才了解,我的吃驚只不過是他們每天一看再看、看到已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傷體。這時也才理解,為什麼芷凌之前堅持要和傷友住在一起、為何心靈反而能夠平靜。因為大家都一樣,一樣的燒傷、一樣的痛。
當疤痕成熟之後,角度就無法改變,也就是現在復健累積的成果將影響一輩子的身體動作。芷凌一方面在祈求疤痕快成熟,一方面又害怕自己如果定型在現在的角度,那下半輩子仍會不便。「這和減肥不一樣,你可以想減時再減,但你現在不拉,以後一輩子就這樣」,她每天透過復健提醒疤痕可以橫向發展,不要一股腦地孿縮。
「也是走過來了。」重建後的水泡期無預警結束,她幾乎忘記自己曾為水泡煩悶痛苦。對傷友來說,每一階段痛的結束就是真的結束,在經驗上似乎也很難再記得當下的痛覺。那些痛的記憶彷彿都被指定消除,記憶隨風而去,遙遠也不願再重新經歷。芷凌曾和我說,現在的一切讓她貼身經驗到什麼叫做「多麼痛的領悟」。如果要讓她再經歷一次,她恐怕無法再像現在這般如此堅強。
神奇的是,痛苦會過去,快樂會留下。
她說她清楚的記得打完止痛藥舒服睡去的快樂;也記著重建後可以走多一點路、跑多一點步、蹲多一點角度的暢快。她始終明白自己正在漸入佳境的路上,速度很慢,但無需質疑。
每個人都有為了長大必須經驗的事情,有的人可能是失戀、是喪父、是被霸凌,她則是被火紋身,每一次療傷完成後,面對挫折都會更有力量。
社工曾剖析芷凌心中所擁有的強烈信仰,就是對自己深信不疑。可能成長背景影響,也可能是天生個性,讓她習慣去拒絕別人的幫忙。相信只有自己能幫自己,將軟弱的一面埋置心底,表現強悍能幹的獨立,這是她多年在外生活所內化的生存法則。他人想伸出援手,卻可能被澆一桶冷水,相處久了之後,才明白她不是不需要幫忙,而是她不習慣去接受。身體的復健能靠器材,心理的復健得靠自己——而心理的恢復才是未來回到正常生活的關鍵。
現在她最大的挑戰則是──不要拒絕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