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芷凌

1991年生
73%度灼傷
台北市,上班族。

楊芷凌(十七)為自己設下復健成果的里程碑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上週好友對芷凌年底成功出遊的疑慮讓她沮喪,所幸後來和好友們說明後,也發掘那些不了解並非質疑,而是善意的關心,不希望她為了眾人出遊而勉強自己。明白這想法後,她決定將年底出國視為一場復健成果的挑戰;還有她「好了」的里程碑。由於目標明確,這陣子勤奮復健,為了目標而努力的感覺終於再次出現。

從開始採訪到現在,談話多關注於過去與現在,幾乎不曾提到未來,更遑論長遠的規劃。這禮拜,芷凌出乎意料之外的和記者大談她明年準備出國唸書,一圓夢想。

「復健的過程太辛苦、太受挫,我需要一場長旅行來療傷。」上班滿一年,剛轉換跑道卻旋即遭火吻,當初存錢出國留學的夢想灰飛煙滅。受傷以來,囚禁於當下的身體疼痛,原本象徵自主的四肢卻成為牢不可破的囹圄。規劃下周行程都已經存在許多變數,未來根本不敢想像。隨著身體情況好轉,四肢侷限逐漸鬆綁,下周甚至是下個月、下季、明年都突然變得可期可待。本來因為受傷燒毀的夢想,又開始令人期盼。

「也許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芷凌說。經歷這麼一場重大意外,她不但堅毅了自己的心志,也更珍惜接下來的人生。以前總認為一定要全部安排妥當才能出發,現在她明白人生實在有太多意外,想要就該馬上行動。

「失能」這兩個字,芷凌從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失去她認為最重要的地方──皮膚,對她來說就是失能。她有七成的肌膚無法排汗,而往後的人生就算她再努力復健,這件事也不會有所改變。她再也不可能了解泡溫泉的通體舒暢;也不可能了解大汗淋漓的爽快。儘管有許多的不可能,她仍清楚明白自己還是沒有失去太多東西,至少比起許多傷友,她的手指完好,還可以轉開瓶蓋喝水、拿餐具餵自己吃飯。

芷凌很喜歡Selina,正是因為她是最了解燒傷的明星,受傷初期她幾乎是靠Selina的話找到撐下去的力量。幾乎每一個時期,她都能找到一句最能撫慰自己的話語,「假如你以一年來看,復健的時間很長;但當你以一生的時間來看,一年其實很短。」Selina說的話是現在她的信仰,也是對未來盼望的寫照。

就算每一天都像一輩子一樣長,用一生的角度來看,它真的不長,不怕。

楊芷凌(十八)學會不拒絕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我要走出來了喔!」房間內發出低沈的男聲,芷凌看著電視大喊OK。房門開啟,只遮住重要部位的男體晃出房門步入浴室。

記者隨著聲音望去,令人吃驚的不是裸露,而是男人身體彷彿畫布,被火任性地燒上深淺不一的紋路。芷凌目不轉睛地盯著六局下半中信兄弟與統一對決,才了解,我的吃驚只不過是他們每天一看再看、看到已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傷體。這時也才理解,為什麼芷凌之前堅持要和傷友住在一起、為何心靈反而能夠平靜。因為大家都一樣,一樣的燒傷、一樣的痛。

當疤痕成熟之後,角度就無法改變,也就是現在復健累積的成果將影響一輩子的身體動作。芷凌一方面在祈求疤痕快成熟,一方面又害怕自己如果定型在現在的角度,那下半輩子仍會不便。「這和減肥不一樣,你可以想減時再減,但你現在不拉,以後一輩子就這樣」,她每天透過復健提醒疤痕可以橫向發展,不要一股腦地孿縮。

「也是走過來了。」重建後的水泡期無預警結束,她幾乎忘記自己曾為水泡煩悶痛苦。對傷友來說,每一階段痛的結束就是真的結束,在經驗上似乎也很難再記得當下的痛覺。那些痛的記憶彷彿都被指定消除,記憶隨風而去,遙遠也不願再重新經歷。芷凌曾和我說,現在的一切讓她貼身經驗到什麼叫做「多麼痛的領悟」。如果要讓她再經歷一次,她恐怕無法再像現在這般如此堅強。

神奇的是,痛苦會過去,快樂會留下。

她說她清楚的記得打完止痛藥舒服睡去的快樂;也記著重建後可以走多一點路、跑多一點步、蹲多一點角度的暢快。她始終明白自己正在漸入佳境的路上,速度很慢,但無需質疑。

每個人都有為了長大必須經驗的事情,有的人可能是失戀、是喪父、是被霸凌,她則是被火紋身,每一次療傷完成後,面對挫折都會更有力量。

社工曾剖析芷凌心中所擁有的強烈信仰,就是對自己深信不疑。可能成長背景影響,也可能是天生個性,讓她習慣去拒絕別人的幫忙。相信只有自己能幫自己,將軟弱的一面埋置心底,表現強悍能幹的獨立,這是她多年在外生活所內化的生存法則。他人想伸出援手,卻可能被澆一桶冷水,相處久了之後,才明白她不是不需要幫忙,而是她不習慣去接受。身體的復健能靠器材,心理的復健得靠自己——而心理的恢復才是未來回到正常生活的關鍵。

現在她最大的挑戰則是──不要拒絕別人。

楊芷凌(十九)我知道要把復健目標設高,但就是怕痛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我有告訴你我能穿內衣了嗎?」

裸著上半身的芷凌揮著新的壓力衣,要我幫她一起穿上。撰寫報導進入倒數,她已經能完全忽視身體的裸露和我聊天,甚至讓我非得直視她的胸脯幫她拉上拉鍊。她邊和室友討論這次的壓力衣穿起來不似之前緊身,邊套上桃紅色運動內衣。壓力衣一個月一次的修改,身體都得重新習慣。每個傷友都有四件以上的壓力衣要每天換洗,走進房間看到一整排膚色衣物,都會有種置身於ok蹦中的錯覺。她開心地站在鏡子面前左右轉動,仔細審視自己穿內衣的樣子。內衣原本是女生們最想逃離的束縛,對她來說卻是「終於等到這天」的滿足。

開始有傷友上妝打扮,問芷凌是否也想開始妝點自己。她回答化妝是一種心情,如果身體真的很不舒服,根本就不會管外表如何。更反問「難道你感冒時會畫大濃妝嗎?」真的要上妝的話,也要等手好一點才會開始。

芷凌最近每天都會上隔離霜防曬,但卸妝後臉緊繃乾澀,讓她決定重拾瓶瓶罐罐。然而,身體狀況不如以往,以前保養品多的像一條生產線,現在她只要一瓶搞定。找尋市面上化妝水、乳液和精華液三合一的產品並不容易,一家挑過一家,最後終於在百貨公司專櫃讓她找到。從來沒有想過多合一的保養品,是如此體貼手不方便的族群。

芷凌和跪姿大魔王的對決仍沒結束,始終在旁陪伴的社工告訴她其實她一定跪得下去,只是她不要而已。對於一件始終做不到的事情,深根抵固地相信自己不行,當外在條件改變後,心裡已經設置拒絕屏障,要解除實在很難。問她如果跪下去最慘會怎樣,她對這樣「想像的問題」都不願正面對決,想了很久,只留下一聲「我就是不知道嘛。」

痛是她的地雷,雖然自己很愛面子,但對於痛就是直接放棄,所以當意識到自己可能會痛時,就先提前尖叫,讓一旁協助她復健的人是否要繼續下去感到為難。

芷凌知道要把目標設高,才能夠有更多的進步,但現在還沒達到就提前崩潰。

「我真的越來越不了解自己。各種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