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芷凌

1991年生
73%度灼傷
台北市,上班族。

楊芷凌(十九)我知道要把復健目標設高,但就是怕痛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我有告訴你我能穿內衣了嗎?」

裸著上半身的芷凌揮著新的壓力衣,要我幫她一起穿上。撰寫報導進入倒數,她已經能完全忽視身體的裸露和我聊天,甚至讓我非得直視她的胸脯幫她拉上拉鍊。她邊和室友討論這次的壓力衣穿起來不似之前緊身,邊套上桃紅色運動內衣。壓力衣一個月一次的修改,身體都得重新習慣。每個傷友都有四件以上的壓力衣要每天換洗,走進房間看到一整排膚色衣物,都會有種置身於ok蹦中的錯覺。她開心地站在鏡子面前左右轉動,仔細審視自己穿內衣的樣子。內衣原本是女生們最想逃離的束縛,對她來說卻是「終於等到這天」的滿足。

開始有傷友上妝打扮,問芷凌是否也想開始妝點自己。她回答化妝是一種心情,如果身體真的很不舒服,根本就不會管外表如何。更反問「難道你感冒時會畫大濃妝嗎?」真的要上妝的話,也要等手好一點才會開始。

芷凌最近每天都會上隔離霜防曬,但卸妝後臉緊繃乾澀,讓她決定重拾瓶瓶罐罐。然而,身體狀況不如以往,以前保養品多的像一條生產線,現在她只要一瓶搞定。找尋市面上化妝水、乳液和精華液三合一的產品並不容易,一家挑過一家,最後終於在百貨公司專櫃讓她找到。從來沒有想過多合一的保養品,是如此體貼手不方便的族群。

芷凌和跪姿大魔王的對決仍沒結束,始終在旁陪伴的社工告訴她其實她一定跪得下去,只是她不要而已。對於一件始終做不到的事情,深根抵固地相信自己不行,當外在條件改變後,心裡已經設置拒絕屏障,要解除實在很難。問她如果跪下去最慘會怎樣,她對這樣「想像的問題」都不願正面對決,想了很久,只留下一聲「我就是不知道嘛。」

痛是她的地雷,雖然自己很愛面子,但對於痛就是直接放棄,所以當意識到自己可能會痛時,就先提前尖叫,讓一旁協助她復健的人是否要繼續下去感到為難。

芷凌知道要把目標設高,才能夠有更多的進步,但現在還沒達到就提前崩潰。

「我真的越來越不了解自己。各種不了解。」

楊芷凌(二十)傷後的路跑挑戰賽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圖/聯合報紀錄片工作室
圖/聯合報紀錄片工作室

馬偕醫院為傷友舉辦三公里路跑活動,芷凌當然沒有缺席。這次伴隨她一起跑的還有兩位攝影師,替她記錄過程。起跑後,她真的奮力的跑了一陣子,只是腳越跑越僵硬,讓她不得不緩下腳步,路跑變成快走。

以往在跑步機復健時,最好的成績是六分鐘一公里,當真實的在柏油路上跑,腳僵的速度比想像中快上許多。屈膝伸直、屈膝伸直,關節處像慢慢被螺絲起子旋緊卡住,動彈不得。這時看到身旁攝影師騎著Ubike,芷凌用她受傷後沒騎過腳踏車理由苦苦哀求攝影師讓她騎騎看。沒想到平時在復健踩腳踏車已經很上手的她,卻完全無法平衡踩在踏板上,腳踏車在路上歪過來轉過去蛇形,攝影師放下器材幫助她導正方向,最後才終於順利往前騎。然而路跑比賽當然禁止騎腳踏車,不到一公里她就下車慢慢走回終點處。

抵達終點時,芷凌認為自己是最後一名,因為她後面已經沒有人了。問平時好勝心強盛的她是否感到沮喪,她告訴我,是不是最後一名根本無所謂。社工聽聞她偷騎腳踏車,沒有盡力跑到終點,告訴她舉辦路跑是為了要讓傷友從突破自己中得到信心,事實上路跑距離是四公里而非宣傳的三公里。但是芷凌並沒有遵守規則,也失去參加路跑的初衷。芷凌說她跑完後感到很挫敗,與其說是因犯規讓他感到不好意思,倒不如說,以前最愛騎的腳踏車如今像失去記憶一般,無法規律踩著踏板向前,這衝擊感比起路跑犯規的罪惡來的更為強烈。

芷凌坦言她最近不太敢看自己的報導,因為她覺得實在是太寫實,看的當下才想起原來自己有說過這樣的話。彷彿人生不是掌控在手裡,別人比她更了解自己。

甚至有些殘忍地,她有些後悔當初答應採訪,因為一切都赤裸裸的展現在別人面前,像是被暴露在太陽底下仔細檢視。我告訴她就像她現在會忘記當時所經歷的痛苦程度和最重要的心理狀態,這些無形的經驗用文字保存,往後不只是她自己可以檢視,若有其他燒傷者不知該何去何從時,或許這些報導能夠陪伴他走過,就像我陪著你一路走來一樣。

我曾問過芷凌報導結束後,我們未來會變得如何?每一週固定見面、定期報告最新消息、不間斷的討論周遭改變,維持半年的採訪報導,已經不再只是工作,而是一種習慣的關心與問候。

「我想,以後或許就不是你來找我,而是我約妳,像朋友一樣。」

楊芷凌(二十一)復健成果:完全跪姿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跟你分享最新狀況」,臉書聊天室傳來芷凌的訊息,點開訊息,上方有一張她的跪姿照片,「我跪下去了,不過其實左腳還差兩個指頭啦!」。

半年前從直立跪開始,光是往下坐兩公分芷凌都像在演恐怖片,不是放聲尖叫、就是嚎啕大哭。隨著暖身時間拉長,還有復健師和物理治療師的專業「壓制」,每兩個禮拜,幾乎就會有新進展。過程中最煎熬莫過於膝蓋重建前的成長停滯期,那段時間的她宛如黑洞,負面又憂鬱,隨時都會被拉進黑暗漩渦。她很慶幸做下重建雙膝的決定,當明確知道自己會越來越好,身體也跟上預期,心情也就開朗明快起來。重建雙膝也是重建心靈,往後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盡力穩住搖晃的自己。

她曾經說過只要跪下去就好了,真的跪到底後,她無法克制地逢人就拿出「完全跪姿」照炫耀。詢問她為什麼如此迫不及待的公告天下自己終於跪下去,她想都沒想的說「因為真的很開心」,但芷凌也擔心稍一鬆懈停止復健可能會彈回原形。即便復健過程痛苦,但與停止復健可能的前功盡棄,相較之下根本不算什麼。

從訪問一開始,芷凌就和我提及她不喜歡被陌生人問關於傷勢的問題,諸如燒傷面積、幾度、傷到哪裡和善款領多少等,這些大眾視為關心的疑問,都是關乎於一個人的身體,是非常私人、且無需被攤在太陽底下檢視的。另外一種疑問也讓她無奈——「未來要幹嘛」、「以後怎麼打算」或「這樣你未來怎麼辦」,聽到這種開放式申論題,她總回應「那你幫我想辦法啊」。既然發問者也不是真的關心或想幫助,問這些問題便是二度傷害。八仙事件是公安問題,檢討大型集會制度上的漏洞、公共意外的處理、燒燙傷病患的資源,在其中的個人也因為涉入事件被連同檢討,然而個人差異極大又牽扯極多個資,傷者隱私哪些該被揭露、哪些該公開,都應詢問意願後再個別化處理。

報導是記錄事實,我很少提及芷凌的過往,包含她的學校、科系和之前的工作等,就是因為一旦揭示,每一個頭銜都將成為標籤。報導無法全方面的呈現傷者,讀者卻可以任意比較、臆測,我無意在芷凌身上貼標籤,也因此報導寫的多是當下和轉變,而非針對她的過往而解釋現在。她曾表示報導寫的事情過於瑣碎,多是一些生活日常而非重要事件,那些小事真的有寫的意義嗎?

我想日常生活即真實面貌,繁瑣及細微構成平凡,那些重大的多是突如其來或偶爾發生。半年的追蹤報導,都是由細微改變開始,逐步走向正常的生活。至始至終,我們呈現的目的本就不是獵奇聳動,而是見證平凡中的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