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伃均(二十一)一年的紀錄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圖/受訪者提供
「阿均那妳要給他看植皮的照片嗎?」哥哥看著手機裡的紀錄,問著。
「敢看嗎?」伃均問。
「可以啊。」
哥哥談起八仙事件即將屆滿一年,這一年裡,他拍了伃均很多的照片,每一次換藥、手術,他都會用手機拍下照片,記錄妹妹一路走過來的變化,然後趁有空的時候,把照片整理記錄,他談起在翻照片、邊看邊打資料時,就會很多情緒,邊翻邊流眼淚。回想起事件一開始,便覺得很辛苦,每天跑醫院,上班也都沒有心思在工作上,再加上那時在加護病房,狀況不穩定。「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我們為什麼可以這樣辛辛苦苦過來。」
直到出院後每天陪伴著伃均,哥哥提及,可能外界的人看到了他們身上的歡笑便以為他們已忘卻傷痕,但實際上每天還是難過居多,因為身體跟情緒的不適,讓伃均選擇多半時間都待在家裡。同時,其他傷友在facebook上的部分貼文會呈現出正面的內容與心情,哥哥說:「看到很多傷友呈現出一起復健、一起玩、一起歡笑的樣子,家人看在眼裡會覺得,那她呢?也希望她能夠這樣。」然後就會拿他人跟伃均比較,而把壓力加諸在伃均身上。其實這些都是哥哥還有爸媽的好意,但這樣卻成為伃均更多的壓力,因此反而造成了伃均感受十分不好,也會去抒發她的情緒,有時寧願更加封閉自己。
儘管如此,哥哥仍是每天惦記著伃均,下班回家後也會替伃均按摩。先前復健師提到按摩是對疤痕最好的幫助,每天無時無刻就是要按,時間上大概一個小時要按五到十分鐘。因此每天哥哥下班後睡前就是幫伃均按摩個一個小時,看能不能讓伃均更好入睡。
「但我只要一離開,她就張開眼睛目送我回去,我說,我真的累了得睡了,所以趕快眼不見為淨關門離開。」跟伃均同睡的媽媽比較辛苦,半夜伃均會痛會癢,就請媽媽幫忙,媽媽也就比較沒辦法好好睡。「幫忙按摩的時候會無聊,我就是那一個小時放手機看影片,這樣時間過比較快一點,不然有時候就會按到喥咕。」
言及一年來的過程,哥哥仍會落淚,他一面拿著衛生紙擦掉眼淚,一面不好意思地笑說自己就是這樣,原本就是個較有情緒的人,在事件後情緒更容易上來。
「還好啦,我常常這樣,平常大家問候我,我講一講也會這樣,一下就好了。」一邊說著,一邊擦掉眼裡的淚水。
鄭伃均(二十二)還是沒有好,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圖/受訪者提供
八仙事件後,這一年來,伃均進出過加護病房,出院後再度入院進行過兩次重建手術,在這之中每周都會到新北陽光重建中心進行復健,身上的傷口逐漸少了,換藥速度也越來越快,但壓力衣跟復健仍是免不了,是跟疤痕的長期抗戰。只要與人交談時,伃均總是會掛著笑容,然後有禮貌地問候著人,只是在笑容底下、夜深人靜無法入眠時,難過的情緒仍是存在著,眼前漫長的復健之路,以及是否能返回學校,未來的目標又在哪,她依舊不是太樂觀。
談起一年來的心境,伃均說:「覺得好像還沒轉變,還是一直沈溺在那個(情緒),連出門都沒辦法,就覺得不知道、每天就是心情不好。」
沒有辦法像其他人一樣,說出自己很好。
「其實旁邊的人不會太去問一些事情,可能只是加油,就謝謝,不會特別去問太深入的話題。」談起他人對她的關心,有時可能也無法言及太多,一般人對於燒燙傷的了解並不多,也不知道該如何關心起。
旁人不敢直接向伃均本人問的,就會轉向哥哥或家人詢問。「有些人可能不敢深入問本人,但就會來問我:她最近好嗎?狀況有沒有比較好?常常會這樣關心問候。其實當我遇到這問題,我真的答不出來,因為她真的也並沒有好,還是每天必須要這樣,癢、痛、心情還是不好。」
什麼樣才算好?哥哥想問,「我就只能說時間還不夠,可能時間要滿長的。爸爸也是,現在上班也都會被問,他也常常說,他答不出來。」
「我覺得也不僅僅是她,到現在快過一年,疼痛跟疤痕一切都還沒有結束,不僅是她,我也依然身處其中,現在我做任何事情還是會考慮到她。」當朋友們邀約時,哥哥沒有辦法像過往一樣爽快地答應:「因為當我想到我可以快樂去做這件事情,但是我妹呢?」
哥哥過去曾經也有過生病的經驗,不明的原因,全身的皮膚起紅疹、也會癢,雖然身體部份可以用衣服遮掩,但臉沒有辦法,也因此他對於妹妹的感受較能夠了解、理解為什麼伃均會封閉了自己。他說:「因為當時我也封閉了自己。」他會把自己投入在伃均身上,去想發生在她身上的感覺。「其實身邊的人都看到我們的狀況,真的覺得她很勇敢,畢竟是一個年紀這麼輕的人,遇到這些事情,其他人也許沒有辦法想像日子該怎麼過下去,但他們真的覺得她很勇敢。」哥哥的同事也在去日本時帶了御守回來,表達著對伃均的關心,以及祝福。
「到現在我也還沒有走出來,我也知道這是個過程,因為在陽光看到許多過來人、Selina也是,現在他們也能夠過得自在。」哥哥說,「我也知道,她好,我們就會好,但就是再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回到原本的生活。」
鄭伃均(二十三)不缺席的父親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爸爸幫伃均換藥。 圖/受訪者提供
在重建中心門口,或是每月一次在醫院的回診,結束時伃均的爸爸總會開著車來接伃均與媽媽回家,雖不像媽媽總是在伃均左右,也鮮少參與家屬傷友之間的出遊或聊天,但他以默默陪伴的方式,在伃均這一年的過程中,做出他的努力。
「換藥都是爸爸在換喔!」
在採訪的篇幅之外,居家的生活裡,父親未曾言說自己做過的事,每一次採訪在跟伃均道別時,父親也都是向其他復健的傷友點頭示意,然後打開車門,讓母女兩人上車,回到家裡,親自替女兒換好四肢傷口的紗布。
「因為我會滴淚,剛開始在醫院裡幫她按摩時情緒也很低落,摸到她手上的坑疤,凹凸不平,眼淚都掉出來、哭不停。」媽媽談及爸爸之所以會接下換藥這件事,除了是覺得媽媽換藥的動作太慢(爸爸說,媽媽換藥從吃完晚餐開始換,換完都要天亮了!要是他來做,只需要四到五個小時),一部分也是為了承擔下媽媽的情緒,儘管爸爸也是會難過,畢竟伃均是家中三個小孩裡年紀最小、也最黏他的,而比起已經年長的他們,伃均本應擁有的是年輕的肌膚,仍有許多未來,還要找對象,也因此他們總是央求著醫生可以把她治療好。
「怎麼好好一個人會變這樣?」他問。
從小最疼伃均的爸爸,總是愛女心切,過去伃均要是穿著熱褲或背心出門被他看到,爸爸就會忍不住碎念,要她換上長褲出門。伃均說,現在想穿也沒辦法了,能夠露出的肌膚剩下肩頸處,還有可以上妝的臉龐。「好像有點虧。」伃均苦笑道。
去年八月剛出院時,一家人無所適從,不知道要怎麼照顧起伃均身上許多清創後、仍待自行長皮的傷口,因此一出院便驅車前往新店陽光之家,去學習燒燙傷患者的照顧。儘管捨不得、心疼,爸爸依舊接下媽媽遞來的紗布、藥膏,一層一層地敷上傷口,照顧著他最疼愛的小女兒。
父親在這一年的復健、半年的《結痂週記》中,也許報導中著墨的篇幅並不多,也並不是那麼多話,但他在陪伴伃均的過程中,卻未曾缺席過,伃均的每一個癒合的傷口上,都有著父親努力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