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祺育

1994年生
85%灼傷
新北市,學生。

林祺育(一)奇遇,祺育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佐渡守

與祺育透過網路相約。

「我明天早上過去找你,OK?」並順附,如不方便打字,可改為網路通話。

「可以啊,不過我明天要去淨山。」視窗那端半晌後,傳來簡短信息。

「淨山?!」這兩個字,與我採訪前所獲知的資訊如此違和──當我還在電腦前想像他的雙手操持日常有多麼舉「指」維艱;可他的雙足,卻已打算跟上社區阿伯阿桑的腳步,一起入山做環保。這……?

抱著猶疑,我決意隔日清早赴土城郊山尋找奇遇。

  

林祺育,2015年10月剛滿21歲,就讀致理科大保險金融系,喜歡打球、健身、戶外運動;上有各間隔三歲的一兄一姊,下有一隻名叫「牛仔」的黃色短毛(卻很會掉毛)米克斯短腿狗;國中因品行優良具領導能力,被導師推舉擔任兩年班長;臉書塗鴉牆上朋友稱他「冷笑話大王」、「小帥」、「老大」;但熱愛籃球的祺育,最常被球場上的死黨喚為兄弟。

6月27號當天,被火紋身的那個晚上,祺育與兄弟死黨一行六人參加八仙樂園彩色派對,這群做什麼事都定要同進同出的難兄難弟,最後也一起被送入加護病房。

說起事發當時:「剛開始,我以為是活動特效,只見一陣橘光,還來不及感覺疼痛,一回神,就已看見自己和身邊的人身上的皮都掉在地上。」回憶起來,祺育僅記得人群伴隨尖叫,混亂雜沓地往後跑,還有他打電話給媽媽、以及許多人拿水不停地往他身上澆。

當他再度恢復意識,已是躺在加護病房的兩週之後。

他自是見不到6月28號起,許多球友在他網頁上留言:「兄弟!起來!你快起來!」好像祺育只是球場跌跤,隊友同聲打氣,人生的下半場我們還要一起繼續;自然也毫不知悉那個他口中形容「人最好、最穩重、最孝順,總是替別人著想」的兄弟陳天順,在他昏迷期間早已與大家天人永隔……

  

由於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待我抵達淨山地點,活動已近尾聲。在一處休閒農場,我終於見到祺育,他寒天微雨中仍穿著寬大及膝的籃球褲,見人就是一張乾淨清爽的微笑。

我被林媽媽延攬入列,混進林家的社區夥伴之間。眾人中林媽媽接續627當天的話題對我說:「那晚接到電話,我瘋狂衝去八仙,半個多小時後到了現場,看見一兩百個人躺在氣墊泳池裡,有如人間煉獄……」與談話內容相反的,林媽媽語帶浩劫過後的調息與平靜。

除了不時幫祺育張羅吃食,她偶而必須轉頭回應好事人語,例如「八仙喔?那領到多少賠償?」,她會嘲諷一句:「皮(台語近賠)喔?皮黏在肉上。」

我見狀,不禁反問祺育,為何願意接受這長達半年的採訪計畫?噩夢重提?他眼睛望向母親,說:「因為她。」

因為慘痛的教訓不能忘,因為不願看到未來再有任何母親和她一樣面對相同的心酸。林媽媽說:「這些孩子的人生才剛開始啊!」一想到「人很好」的天順,林媽媽潸然淚下。

她認為社會需要正視公安真相──公安問題的傷疤,不僅結在忍痛復健的近500個年輕人身上;公安問題的瘡疤,也結在過往長期輕忽公共安全的社會之中。大眾無感於那條無形的危險邊界,事實一直存在於你我身邊。

復健之路迢迢。對社會、對祺育皆如是。

於是,我與祺育約定:「如你願意,那麼下週,我陪你一起復健。」

 圖/林祺育提供
圖/林祺育提供

林祺育(二)不再活在悲傷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佐渡守

 攝影/佐渡守
攝影/佐渡守

運動男孩林祺育與死黨六人,在球場上被稱為「七條好漢」,627八仙事件過後,除了一人當兵逃過劫難,一人28%燒燙面積傷勢較輕,一人災後不幸罹難,離開他們當天使去了,現在其餘四人,至今每週一到週五、每天六小時,依舊像過去相約打球一樣,只是如今改為相約一同復健。

雖然六個好友同命,但命運卻為他們準備了不同的差別待遇。

祺育的傷勢最重,約有85%的燒傷面積,入院後,經過了73天的搶救才從加護轉入一般病房。「兩個多月的記憶模糊,不知道時間怎麼過的,在半昏迷狀態中,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住院,少有意識清醒的時候,但清醒唯一的感覺也只有疼痛。」祺育說。

一波未平,凶險又起。八仙事發五天後,祺育身上發現罕見的腹腔「腔室症候群」導致腸壞死,緊急切除之後僅剩一兩百公分的腸子。這是台灣許多醫生只在課本上看過的首例,能否度過生死關除了拚上醫護全力,其餘也只能仰賴奇蹟。

那時祺育身上佈滿十幾條管線,腸胃全數停擺,鼻胃管插到腸道,還有大面積燒燙傷併發的多處器官衰竭。根據燒燙傷死亡率計算[1],85%燒傷面積加上祺育的年齡21歲幾乎100%,他的家人什麼都不敢多想,求神、拜佛,能做的都做了,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鬼門關徘徊的孩子逐漸清瘦,體重短短時間掉了20公斤,家長還擔憂日後併發「短腸症後群」[2]。

  

或許是承過去健身與運動打下的基底,經過了111天死亡邊緣的奮戰,10月15日祺育終於出院了。

曾經擔任祺育國中班導的鄭老師,語帶驕傲地說:「這個孩子真的很好、很堅強,什麼苦都吃得了。看他現在這麼持之以恆的忍痛復健,我還打電話講給另一位(班上也有八仙傷患的)鄭老師聽,她馬上急撥電話給她的學生,問說你有沒有那麼努力呀?學學人家祺育啊!」

耳裡聽著老師放閃的正面激勵,我怯懦的心中卻萌起絲絲的想像──

清創換藥的劇痛,是強酸熱辣侵蝕的感覺?還是千刀萬剮的痛楚?

壓力衣的難耐之癢,是千萬螞蟻嚙咬的感覺?還是千萬支針扎的痛楚?

步履維艱的桎梏,是克服幾倍地心引力的感覺?還是抽筋斷骨的痛楚?

沒有任何度量衡能告訴我們答案,但霎時,我的全身就像是皮膚被剝除般赤裸刺痛,再也無法往下想……

調整了一下心緒,我回頭問祺育,持續復健的狀況,聽起來很穩定地往好處發展,「那麼現階段比較不方便的是?」

他說,穿壓力衣最不方便,都要媽媽幫忙穿;還有碰水也不方便,以前還可以幫忙洗碗,現在也沒辦法了。洗個澡需要花快一小時,冬天冷,浴室只好加裝電暖設備。

面對這次的磨難,未來即便康復,祺育身上也有60%以上的毛囊壞死,終生無法排汗。不過祺育的態度很淡然,他眼前的期待很單純,竟只是希望有天可以再做拿手的炒飯給家人吃。

他說:「人不能活在悲傷裡,要度過,就要調適。現在首要就是復健第一,不然未來肌肉攣縮還要反覆開刀,切開、植皮,一切重來。我們還可以努力,但有15個人,他們連努力的餘地都沒有,就走了。」

因為自己熱愛運動,祺育自認對痛的耐受度高,其他傷友的痛苦可想而知。至於對於一些好奇/好事之人,有心或無意地對受傷的人說出白目的話,他反倒很能體諒。認為人會因為沒有經驗所以無知,但這種切身的經驗,任何人身上還是不要也罷。

 


[1] 嚴重燒燙傷基本死亡分數=燒傷面積(%)+年齡+17×(插管1、無插管0),死亡分數×0.8=死亡率。因此祺育當時死亡率為[85+21+(17×1) ] ×0.8=98.4%。(資料來源:商業週刊

[2] 短腸症定義:一般小腸長度約300-800公分,當小腸切除70%-75%時,因腸道長度縮短影響消化吸收功能,造成病人長期營養不良的情形。(資料來源:長庚醫學學報

林祺育(三)復健,不對明天殘忍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佐渡守

 攝影/佐渡守
攝影/佐渡守

祺育復健的地點,位於新莊。在一座簇新的大樓裡,有陽光社會福利基金會為八仙傷患加開的「新北陽光重建中心」。

抵達復健的樓層,從櫃台前放眼望去,若不是裡頭的年輕人幾乎全數穿著壓力衣,這兒簡直跟設備齊全的健身中心沒兩樣。

在數十位埋首復健、身形相似的年輕人中間,其實是男是女並不易分辨。因為平均燒傷面積達50%以上的八仙傷患,不管是燒傷的理由或植皮的需求,不分男女出院時多半頂個小平頭。現下,女孩看起來也像小男生。

遍尋祺育不著,只好開口詢問身邊最近的傷友,結果眾口加上手指畫了道虛線,遙指躺在遠處的人影:「他在那裡!」為避免打擾復健中的年輕人,必須躡腳閃過各種器材與使用器材的孩子們,才得以欺上前去。

祺育躺在復健平台上,雙腳直到腿部穿著一具充氣的巨大腳套,腳套隨著類似呼吸的頻率不斷規律地膨脹、洩氣。他張開眼睛,解釋這具新式的復健器材,是利用氣體按摩,為腿部活血去淤。

過不久,結束了這一回合的療程,幫忙接送的家長已經等在樓下。除了淳右自行開車,維霆、勁綸、祺育相偕一起搭電梯下樓返家。

   

八仙事件,在許多年輕人身上,似乎同時產生兩種極端。一是肉體上,他們被迫回轉像小孩,衣食要接受大人照料、禢前被看顧,或像眼前這樣,需家長合作輪班,每日跟接送小學生似地兩地往返。二是心靈上,與身體的不便相反的,他們經歷浩劫重生的考驗,思想有了巨大翻轉,瞬間被擠壓長大成人。

例如六個死黨中傷勢最輕的江天豪曾在其他媒體訪談中表示:當我感覺疼痛難熬,我便想到還有許多人受的傷比我嚴重。我把八仙傷友當成生命共同體,感受他們比我加倍的苦痛,也因此,告訴自己要用兩倍的力量,好好過往後的人生。

祺育也是一樣的。面對父母不厭其煩的叮囑,他總安靜順服答是,像乖巧的孩子;但當他獨自面對採訪,表達就會多一些,已是獨立思考的成人。

除了頭部,全身上下都被壓力衣緊緊束縛的祺育說:「每個人都一樣,復健的過程沒有捷徑。」初期,只能動彈不得地躺在病床上練練「抬手指」,之後練坐,再來練站。練的過程緩慢而漫長,光要學站,就練了一個月。

他說關節很難練,長疤後的患部很緊很痛,有時勤練之後感覺變軟了,但一覺醒來發現又變硬了。漫長的時間不做他想,全數花在一點一點推進度,不敢去思考復健目標,因為根本看不到前方的路還有多遠,唯一信念就是堅持下去,直到最後。

   

這天來接送的家長是勁綸爸爸。勁綸爸在返家的車上打開話匣:「八仙事件,不管多少年後問我都一樣,只有幾個字可形容『心有餘悸,不堪回首』。到醫院時,孩子已經包起來,我認都認不得,即便已經止痛,刀往他的肉切下去那一刻,我清清楚楚聽到豬在叫,腿都嚇軟了,那哀嚎怎麼可能忘記?我的心都碎了……」

他還說:「這事件真要講,我可能得寫厚厚一本回憶錄。孩子的樂觀堅強,也只是選擇性不去想。活到這把年紀,我只有看到人類不斷重蹈同樣的錯誤,公安要做到什麼程度?我不是很有信心,但各相關單位乃至個人都要思考。努力改進還是要的,但眼前傷患及家屬,心態調適最重要。」

下車了。祺育進到家門,熱情的狗狗牛仔立刻擺尾迎接。不多時,祺育爸媽、姊姊也都回來。二度謀面的祺育爸,把第一次沒機會講的話一股腦兒傾巢而出:「我要求祺育復健要超越自己體能,不能有惰性。放過今天的自己,就是對明天殘忍。」

屈腿、翹臀。這不是模特兒撩人的姿態,而是八仙傷友復健過程中起初共有的模樣。祺育爸對孩子雖叨叨絮絮不饒人,是沒得商量的嚴父,但說起急起直追的祺育,復健成果後來居上,「他的腰桿就是比其他傷患來得挺立」時,可深深感受,他比誰都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