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雁婷

1994年生
46%灼傷
台北市,學生。

羅雁婷(五)媽媽不在家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圖/記者陳又津攝
圖/記者陳又津攝

搭乘704八里-北門路線,公車一過蘆洲,車速明顯加快,坡度緩緩往上,淡水河口蜿蜒在山腳下。路上佛像店、骨灰罈工廠、鐵皮屋、餐廳比鄰而居,即使身在車內,冷風依然從頭上吹過,濕氣從腳底爬升。上週台灣才降雪,經歷短暫回暖,八里又是冬雨十二度低溫。因為下雨的關係,雁婷只得放棄這天從二二八公園開始到高檢署的遊行,由媽媽代表前去,抗議八仙董事長陳柏廷等八人竟然全身而退。

雁婷在家製作卡片,要送給新北陽光重建中心的「老師」──這位復健師跟雁婷同一天生日,一樣姓羅。將近六個月的相處復健之後,老師將從新莊調往民生陽光重建中心,雁婷就親手做了立體的紙盒卡片,裡面有大家的照片和想說的話,雁婷趕工買紙、列印、剪貼,還用上爸爸工作的材料。媽媽說做得不輸網路上賣的,鼓勵雁婷接單製作,還可以把部分所得捐到八仙專戶;但實際上要怎麼做還沒想太多,雁婷目前還是專注於製作的樂趣。

雁婷說,畫畫只是想傳達自己的心情,沒有簽名的習慣,「我怕簽名會破壞畫作。」可是畫作被轉到新聞媒體,被配上其他文字,卻沒提到原圖作者,感覺很不舒服,說出來以後,卻有朋友回「你很想紅喔?」雁婷說對方不是學廣告設計,不怪她不懂著作權。有些媒體取得雁婷同意轉載,並以馬賽克處理臉書動態,這樣至少有尊重作者的感覺。另一些媒體則是事先接洽,後來卻沒標示。「我的個性是沒照說好的做,也不會說什麼。」

因此,後來許多人知道雁婷會畫畫,想請她畫點什麼,有時也造成些許困擾。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會畫畫就應該要「幫忙」畫嗎?會畫畫、寫作、表演、演奏,這些事情能讓別人心情愉悅,但本人拒絕也是應該的,因為藝術學門也是一種專業,不該總是常態地無償提供。不談藝術,換成賣雞蛋糕,難道會做雞蛋糕的人就應該幫你做嗎?

雁婷房間角落堆著繪畫用品,她說差點在高中畢業時一起丟掉,幸好沒丟,否則還要再買一套。但雁婷通常在客廳製作卡片和畫畫,有時就這麼在電視前睡著,因為房間天花板的燈早就壞了,但她也不想修,房間裡面只有一盞檯燈,她說,受傷以後不喜歡太亮的地方。客廳正上方,掛著陽光中心剛頒給雁婷的「熱心助人獎」,電視櫃右側是雁婷高中時得獎的書法作品,桌上散落著美術用具與作品,小小的暖爐在她腳邊,沙發上還有厚毯,雖然這天沒人在家,但可以看見家人是如何愛護雁婷,並且以這個女兒為榮吧。

羅雁婷(六)必須出庭的理由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時序入冬,雁婷雙腳僵硬麻癢,卻堅持到台北士林法庭出庭,雖然很多人說告呂忠吉無利可圖,「可是我想當面讓他知道,這件事造成我們多大的痛苦。」

到了法庭,雁婷看到呂宗吉身旁有辯護律師,坐在被告席,就跟其他無罪的人一樣,而不是站著的。彼側,被害者人數眾多,一批約有十多人,大家移到旁聽席的長椅上排排坐,依照編號等待法官傳喚,被告與原告中間以柵欄隔開。

法官對每個人都問:「這次事件你有什麼看法?」「你覺得呂宗吉有罪嗎?」一旦有所停頓,法官就換下一個問題。時間有限,其他原告也在等候,雁婷原本準備好的講稿無法完整說完,再加上呂宗吉緊盯的目光讓她倍感壓力,只能努力表達:「我覺得呂宗吉有罪,請從重量刑。」審判過程中,雁婷也盡力請法官重新判定「輕傷」的標準,這群傷者儘管沒有截肢,但日常生活無疑都遭遇極大的困難,絕不是「輕傷」而已。在媒體面前,呂宗吉總說要和家屬協調,但她只看見這十五個人離世,「他連一個人的告別式都沒去。」

出庭之前,協助被害人的律師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有的積極,有的則是前幾天開始詢問。事故發生當晚,有人剛好把票根放在褲子裡,足以成為呈堂證供;但有些人的父母六二七當天稍晚要回去拿東西時,現場已經被警方封鎖,接到通知可以取回私人物品,又聽說置物櫃遭竊,後來在派出所內集中放置的東西一片混亂,很多貴重物品及證據都拿不回來。

開庭即將結束,法官問:「下次傳票要傳你嗎?」雁婷聽到很多人說不要,包括雁婷認識的人這次也沒來;但雁婷想到當初和她一起去八仙的六個朋友,大家的傷勢或輕或重,她八月中出院,但有人還在插管,看到曾經那麼漂亮的人,因為皮膚無法擴張,將永遠失去生育能力,雁婷為她不捨,而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該出庭。後來聽說有傷者還在住院,特地向醫院請假出庭,連法官都動容,更何況自己現在不站出來,將來怎麼有經驗跟八仙求償?也正是這個原因,雁婷決定參與這場長達半年的追蹤報導,盡可能地,把火場其後的故事帶到大家面前。

羅雁婷(七)回到渡船頭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前往高中時代打工的渡船頭,賣伴手禮、雞腿捲、超大杯紅茶、辣螺肉的叔叔阿姨全都認識...
前往高中時代打工的渡船頭,賣伴手禮、雞腿捲、超大杯紅茶、辣螺肉的叔叔阿姨全都認識雁婷。 圖/記者陳又津攝

「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這次員工旅遊要去新加坡!」「我可以偷偷跟去嗎?」「身體可以的話你就來啊!」雁婷來到以前工作的牙醫診所,去年九月預定的員工旅遊被八仙意外打亂。診所裡,還留著雁婷的櫃子和制服,今年的員工旅遊可能也算了她一份,甚至,連工作都留著。

「可是我一定要穿長袖制服……」「冷死了妳看我們也穿長袖!」寒流過境正好幫雁婷解圍,同時也有人說:「我不要看到妳的肉體,我怕我會長針眼!」事後,雁婷說這同事說話就這麼直,她只是開玩笑,雁婷早就習慣了這些話。

前往高中時代打工的渡船頭,賣伴手禮、雞腿捲、超大杯紅茶、辣螺肉的叔叔阿姨全都認識雁婷,他們先頓了一下,看著那個一直盯著自己的奇怪少女,然後大聲一喊:「是雁雁啊!」「妳還好嗎?」「怎麼一直抓?傷口會癢嗎?」「妳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雁雁好漂亮。」「妳還算幸運的。」……雁婷回答眾人千篇一律的詢問,她不知道未來能不能畢業,因為學校不像當初講的「不用管成績」,更不像政府說的「醫藥費全民買單」。

目前醫藥費都由善款墊付,身體胖了十公斤,現在只能待在家和去復健,賠償也不太樂觀,這些人只要問一次,雁婷就不厭其煩答一次。

渡船頭老街尾巴,賣臭豆腐的阿姨叨念雁婷:「妳怎麼這麼不小心,以後還要騎機車嗎?」看來印象還停在雁婷兩年前摔車。雁婷點頭,說偶爾還是會騎車。阿姨說年輕人真是不會怕啊,頓了一下才問:「妳不會是因為八仙的吧?」雁婷點頭,阿姨才發現誤會了,久久說不出話來,眼神中滿是憐惜。

「以前我來,都吃這家的滷肉飯配荷包蛋。」雁婷過去工作的夾娃娃機店收了,但她不時會幫忙旁邊店家裝米糕、滷肉飯和紅茶冰。「不忙的時候,我會自己做蚵仔煎。」吃完以後,雁婷疊好碗筷,放進碗槽,衛生紙丟進垃圾袋,就像自己會在家裡整理的那樣。

阿姨交代雁婷,有空多出來走,心情才會開朗,做一份帶回去給媽媽吃。雁婷說不好意思啦,另一個姊姊笑說:「不好意思那做兩份!」

即使雁婷離開了渡船頭的工作,但街上的人們還惦記她,一下子就能喊出雁雁,比起學校,渡船頭才是她真正有歸屬感的地方,所以才會特地來到這裡,面對自己過去以及未來的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