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雁婷(六)必須出庭的理由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時序入冬,雁婷雙腳僵硬麻癢,卻堅持到台北士林法庭出庭,雖然很多人說告呂忠吉無利可圖,「可是我想當面讓他知道,這件事造成我們多大的痛苦。」
到了法庭,雁婷看到呂宗吉身旁有辯護律師,坐在被告席,就跟其他無罪的人一樣,而不是站著的。彼側,被害者人數眾多,一批約有十多人,大家移到旁聽席的長椅上排排坐,依照編號等待法官傳喚,被告與原告中間以柵欄隔開。
法官對每個人都問:「這次事件你有什麼看法?」「你覺得呂宗吉有罪嗎?」一旦有所停頓,法官就換下一個問題。時間有限,其他原告也在等候,雁婷原本準備好的講稿無法完整說完,再加上呂宗吉緊盯的目光讓她倍感壓力,只能努力表達:「我覺得呂宗吉有罪,請從重量刑。」審判過程中,雁婷也盡力請法官重新判定「輕傷」的標準,這群傷者儘管沒有截肢,但日常生活無疑都遭遇極大的困難,絕不是「輕傷」而已。在媒體面前,呂宗吉總說要和家屬協調,但她只看見這十五個人離世,「他連一個人的告別式都沒去。」
出庭之前,協助被害人的律師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有的積極,有的則是前幾天開始詢問。事故發生當晚,有人剛好把票根放在褲子裡,足以成為呈堂證供;但有些人的父母六二七當天稍晚要回去拿東西時,現場已經被警方封鎖,接到通知可以取回私人物品,又聽說置物櫃遭竊,後來在派出所內集中放置的東西一片混亂,很多貴重物品及證據都拿不回來。
開庭即將結束,法官問:「下次傳票要傳你嗎?」雁婷聽到很多人說不要,包括雁婷認識的人這次也沒來;但雁婷想到當初和她一起去八仙的六個朋友,大家的傷勢或輕或重,她八月中出院,但有人還在插管,看到曾經那麼漂亮的人,因為皮膚無法擴張,將永遠失去生育能力,雁婷為她不捨,而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該出庭。後來聽說有傷者還在住院,特地向醫院請假出庭,連法官都動容,更何況自己現在不站出來,將來怎麼有經驗跟八仙求償?也正是這個原因,雁婷決定參與這場長達半年的追蹤報導,盡可能地,把火場其後的故事帶到大家面前。
羅雁婷(七)回到渡船頭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這次員工旅遊要去新加坡!」「我可以偷偷跟去嗎?」「身體可以的話你就來啊!」雁婷來到以前工作的牙醫診所,去年九月預定的員工旅遊被八仙意外打亂。診所裡,還留著雁婷的櫃子和制服,今年的員工旅遊可能也算了她一份,甚至,連工作都留著。
「可是我一定要穿長袖制服……」「冷死了妳看我們也穿長袖!」寒流過境正好幫雁婷解圍,同時也有人說:「我不要看到妳的肉體,我怕我會長針眼!」事後,雁婷說這同事說話就這麼直,她只是開玩笑,雁婷早就習慣了這些話。
前往高中時代打工的渡船頭,賣伴手禮、雞腿捲、超大杯紅茶、辣螺肉的叔叔阿姨全都認識雁婷,他們先頓了一下,看著那個一直盯著自己的奇怪少女,然後大聲一喊:「是雁雁啊!」「妳還好嗎?」「怎麼一直抓?傷口會癢嗎?」「妳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雁雁好漂亮。」「妳還算幸運的。」……雁婷回答眾人千篇一律的詢問,她不知道未來能不能畢業,因為學校不像當初講的「不用管成績」,更不像政府說的「醫藥費全民買單」。
目前醫藥費都由善款墊付,身體胖了十公斤,現在只能待在家和去復健,賠償也不太樂觀,這些人只要問一次,雁婷就不厭其煩答一次。
渡船頭老街尾巴,賣臭豆腐的阿姨叨念雁婷:「妳怎麼這麼不小心,以後還要騎機車嗎?」看來印象還停在雁婷兩年前摔車。雁婷點頭,說偶爾還是會騎車。阿姨說年輕人真是不會怕啊,頓了一下才問:「妳不會是因為八仙的吧?」雁婷點頭,阿姨才發現誤會了,久久說不出話來,眼神中滿是憐惜。
「以前我來,都吃這家的滷肉飯配荷包蛋。」雁婷過去工作的夾娃娃機店收了,但她不時會幫忙旁邊店家裝米糕、滷肉飯和紅茶冰。「不忙的時候,我會自己做蚵仔煎。」吃完以後,雁婷疊好碗筷,放進碗槽,衛生紙丟進垃圾袋,就像自己會在家裡整理的那樣。
阿姨交代雁婷,有空多出來走,心情才會開朗,做一份帶回去給媽媽吃。雁婷說不好意思啦,另一個姊姊笑說:「不好意思那做兩份!」
即使雁婷離開了渡船頭的工作,但街上的人們還惦記她,一下子就能喊出雁雁,比起學校,渡船頭才是她真正有歸屬感的地方,所以才會特地來到這裡,面對自己過去以及未來的樣子吧。
羅雁婷(八)好想養隻狗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電話簿那麼多人,但不知道可以約誰出去。」
現在家人大多不在身邊,爸爸要上班,弟弟剛找到工作,母親也不必隨時照護雁婷,離開了家事服務的臨時工,回歸工廠作業員的生活。
「我知道家事工作很累,因為我都會跟社區打掃的阿姨聊天。」
雁婷沒有親眼看見媽媽的工作,也沒聽過媽媽抱怨,但她知道媽媽把這些苦往肚裡吞。如今雁婷的世界突然縮小,只能在搭公車復健與家庭生活之間運行,原本忙碌的工作和學校一下子疏遠了。
「在醫院,大家說要去找妳,我也很期待出院,可是出院到現在,真正會來找我的就那一兩個。你說沒空,可是我又看到打卡動態。」沒有履行的承諾,讓雁婷很失落,雖然她知道大家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更想去的地方和朋友做更多的事,而這些事,多半不是現在的雁婷能參與的。
「他們很忙碌,我反而有那麼多時間。」
但是,傷友之間沒有新的友誼嗎?
當初與雁婷同行的朋友,大家傷勢各異,有人剛重建出院,有人根本不想去復健。
「人落魄後才會知道身邊是什麼朋友。」
雁婷在臉書寫下這則動態,因為復健而認識的傷友佩如傳來訊息:「要一起出去嗎?」
兩個女生約在士林碰面,再從士林到新莊,度過一段驚險又愉快的時光。在士林的街上,有人坐在輪椅上乞討,他拿著捐款箱,手指因燒燙傷而彎曲,雁婷看見了,走向前去投了一百塊錢。
訪問途中,雁婷經過寵物用品店,忍不住停下腳步,說她最近忽然想起斷絕聯絡的朋友,打算跟他的家人聯絡,讓她偶爾去看看那隻她深愛的狗狗,說著就找出那隻狗在她手上睡著的照片。
感情受創之後,雁婷留戀的不是人,而是狗。她想見一見那狗,那狗說不定也很想念雁婷,但狗的語言人類不懂,所以雁婷連探視權都沒有。
「沒有狗會像滷蛋那樣對我了。」
雁婷惋惜的,是那段感情,也是狗兒眼中的自己。
有狗,家裡就有誰在等你回來,出去散步的時候,身邊也有個對象陪伴。現在的雁婷儘管努力復健,為自己找到出門的理由,但大概沒有哪個理由,能像遛自己的狗那樣充分,那樣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