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雁婷

1994年生
46%灼傷
台北市,學生。

羅雁婷(十五)藝術的力量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圖/受訪者畫作、提供
圖/受訪者畫作、提供

四月下午,天氣溫和,中正紀念堂捷運站前人群來來去去,家長背著孩子的書包,牽著孩子來上舞蹈律動課程。雁婷穿著一身黑色洋裝,和幾個傷友一同走出雲門舞集律動教室,大家剛上完雲門舞集的課程,每週一小時半,課堂上有十多個人,雁婷努力復健至今,剩小關節未完全恢復功能,而雲門的律動課程跟一般復健不同,需要動用全身。本來只有四堂課程,據說將延長到六至八週。

最近雁婷的時間被繪畫佔滿,因為台大醫院邀畫,共計一張全開、兩張半開,這麼大的尺寸讓她必須捨棄慣用的色鉛筆,以水彩作畫。「但我高中畢業以後就沒碰過水彩!」重拾水彩,讓雁婷有些擔心,全開的大尺寸又因為書桌不夠,雁婷只能趴在客廳地上,手肘支撐上半身重量,沒多久就要休息透氣。目前雁婷正在繪製全開的作品、半開有了想法,另一張半開還是未知數。最重要的是,這些作品要在八仙事件6月27號一週年之前完成,雁婷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另外,雁婷還在進行畢業製作,系所規定學生以動畫、短片和繪本作品(三擇一)畢業,動畫技術雁婷因為大一受傷時沒學到,短片要去外景拍攝苦不堪言,最後,八仙事件受傷的六人決定以繪本畢業,為文憑努力。

同時,雁婷正著手準備今年年底與其他畫家交流的作品,所以面對許多邀稿,雁婷考慮再三。以前畫,是為了抒發心情、安慰友人,但現在面對合約,有截稿日、遲交懲罰條款、隱私權、修改次數等疑慮,她不敢貿然簽下合約,「我怕到時候惹上官司,說也說不清楚。」畢竟口頭無憑無據,白紙黑字不留情面,就算是個打工機會,雁婷也不敢貿然嘗試。

「我還有別的計畫。」

每次看見雁婷,她的指甲都有了新花樣,所以雁婷想幫照顧大家的陽光志工、醫護人員做指甲,跟大家分享她的興趣,但這個計畫需要材料費,目前跟家人拿零用錢的她還要想想辦法,「我沒工作到現在快一年了,不能混吃等死。」

這句話,雁婷說得無怨無怒,這筆材料費讓她思考創業的可能性,是否拿得到大學文憑在其次,雁婷最希望以自己的能力獲得經濟收入,如果受僱於人,「急的時候,老闆不懂你的不方便,但創業比較彈性。」雁婷也像其他傷友一樣,領悟到生命短暫,開始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雁婷以前穿短褲,爸爸會管這個太短,現在只要自己覺得不要太誇張就好,像身上這件露肩的衣服,以前的她沒有這種衣服,「但現在肩膀皮膚是我唯一好的地方了。」

從服裝、繪畫到創業,雁婷試著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路。

羅雁婷(十六)雲門舞蹈成果展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雁婷(後)與佳玲。 圖/受訪者提供
雁婷(後)與佳玲。 圖/受訪者提供

2016年5月20日,新任總統就職,雨絲似有若無,不確定的氣氛在這座島嶼瀰漫,下午的雲門舞集舞蹈教室內也升起一股緊張氣氛,這天是雁婷和傷友舉辦成果展的日子。

剛開始,同是傷友的佳玲找雁婷一起學舞,大家伸展筋骨,儘管每個人的柔軟度不一,疤痕也限制了許多動作,老師也總是帶著笑容,大家在場上玩得很開心,下課前一定要和老師擁抱道聲再見。後來雁婷知道520這天要在大家面前表演,自稱跳舞本來就有點肢障,也還沒準備好面對觀眾,雁婷不想去上課,甚至缺課,最後還是硬著頭皮上場。

成果展的表演分為三段,第一段是開花,變成花苞、雲和山,肢體延展到極限,第二段的現代舞,雁婷記不得舞步順序,第三段的安可曲則是結合先前課程學到的部分。最後雁婷怯場了,看別人跳那麼好,自己在前面已經跳得不好,後面也只是跟著人家,於是偷偷跑去旁邊。老師見了問她,你怎麼跑過來了?不然我們站最後面,跟大家做Ending,陪在雁婷旁邊完成這場演出。成果展之後,大家分享為什麼想來,跳舞後的感想,以及希望改進的地方。雁婷說出自己的希望,她想要鍛鍊腹肌、伸展疤痕。

八仙事件之前,她每週六都會去做核心運動,但為了減肥一天只吃一餐,627那天她早上去運動,再前往八仙樂園,那時候她離理想體重42公斤只剩1公斤,下午大家玩水、吃東西,但雁婷整天沒吃東西,朋友想下去舞池,儘管自己不想去玩,但難得跟同學出來,不去又很掃興。後來舞台起火,雁婷根本沒體力跑。所以雁婷想重拾鍛鍊核心的力量,向那個一天只吃一餐的纖細少女告別,重新長出另一個堅強的人格。

「覺得好還是不好,自信是最大的關鍵。」社工韻心鼓勵雁婷,但雁婷無論如何就是沒有自信,不只跳舞,就連畫畫也是。雁婷作畫的初衷是抒發心情,但聽見大家一片好評之後,雁婷忽然擔心,我接下來畫的還能讓大家這麼喜歡嗎,因為這些不是她自己想畫,而是受邀的委託——但韻心告訴她,妳要相信自己,每個作品都有自己獨特的地方。所以雁婷在成果展這天,帶來自己最新的畫作,期待聽見大家的意見。但這天太晚下課了,雁婷的畫作依然留在原位。

羅雁婷(十七)再次畫畫的勇氣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沈寂一段時間之後,雁婷推出另一種風格的畫作。

創作者一旦走到高峰,後續就是無盡的下坡,無論做出什麼作品都是退步。但雁婷克服心理障礙,拿起水彩筆,按照自己的想法畫了。

那個長頭髮穿裙子的女孩是過去的自己,所以她用的是藍色、綠色、紫色,眼妝誇張一點,雁婷說,「復健時可以朝以前的自己為目標,但是不能留戀我以前這麼美、這麼帥,為什麼變不回去?」一切都過去了,現在什麼都不是。預定背景是花的圖騰,但水彩容易暈開,沒有雁婷想要的效果,她改用銀色噴漆畫出星空,水彩則用噴的,一滴一滴蓋掉原本的圖。如果現場看畫,可以看見銀色、白色、淡粉和淡黃的點。627週年時,這幅畫將會在台大醫院展覽。

作畫的時候雁婷有很多情緒,想了很多事,但她沒把討厭的事寫得太明白,「跟我一樣受傷的朋友都懂那種感觸。」

當時她陷入昏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只知道是大面積燒燙傷,很燙、想喝水,以為像平常一樣擦藥就好了,不知道後面等著的是植皮和一連串的手術。雁婷的右手相對身體其他部位燒得較輕,植皮的網格較小,但雁婷醒來,看見右手就很害怕,腿部換藥的時候紗布連皮都被扯起來,雁婷痛得又叫又哭,她稍微伸直脖子,看見自己的身體燒成這樣,媽媽、姑姑必須把她眼睛遮起來,讓雁婷少崩潰一點。另一方面,施打嗎啡後視覺焦點無法集中,雁婷無法使用手機,房間內沒有鏡子,所以雁婷也沒有機會看見自己的臉。

住院後期,雁婷第一次走路,在廁所鏡子看見自己的臉,「以前不是這樣,為什麼現在變這樣?雖然我的臉傷比較輕,可是一樣紅、腫、黑、脫皮。變到現在這樣,鏡子裡面是誰?用手一直摸、一直摸,怎麼變這樣,嘴唇也有燒到,一直結痂又很緊,每去廁所一次就哭一次,說我好醜——」家人一直說會好,醫生也說會好,但是雁婷不斷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那天不回家就好?為什麼要下去舞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走了就好?為什麼要讓我承受這些痛苦?無限的為什麼,變成她揮之不去的陰影。現在,雁婷還沒完全接受自己的傷口,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須「每天保護它、愛護它,為傷口擦乳液和按摩。」

藉由這張畫雁婷告訴自己,也安慰其他傷友,既然身體上已經受這麼多折磨,為什麼心理還要這麼痛苦?不如試著跟自己做朋友,不要再自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