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拿刀對著手腕 我不駁斥 只問我該如何幫助妳
小編報告:願景工程近日推出〈不OK,也OK?〉專題報導與民調。據調查,交往對象若在感情初期表露情緒障礙身份,三成五民眾可能選擇分手;若婚前發現對方有情緒障礙,四成七民眾選擇暫緩結婚。對於與憂鬱症患者建立親密關係,許多人抱持較謹慎的態度。
愛能否跨越情緒障礙?我們需要更多務實、理性的討論。本篇文章的作者以「憂鬱症伴侶」的身份,分享親密關係不被病症磨損的可能、甚至化為解憂助力的機會。
說到憂鬱症,雖然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但我與憂鬱症者交手的經驗相當豐富。我從來沒有相關專業,無論是學歷或工作,但不知為何接觸了很多憂鬱症患者與「憂鬱者」。有朋友說我有「吸引這些人的特質」,但這所謂「特質」是什麼?我其實一直沒有想通。如果說,我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點不同,可能是在於我對「人」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對於這個人如何成為現在的樣子,有強烈追根究柢的慾望。
我並不預設人應該的模樣,也不去預設人在什麼情況下應該有什麼反應。
因此當某些人展現某些與社會認定的「正常人」不一樣的模樣時,我通常也不會驚訝,因為我並不那麼在意「正常」是什麼,我更在意的是,與我面對的這個人,有著什麼樣的特質,以及這樣的特質是如何而來。所以當我經歷某些人際間的特殊狀況時,在乎的其實並不會是那個特殊的表象,而是好奇對方的想法。
這到底算是研究者的熱情,或是科學家式的冷酷,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我只記得,某個交往對象在拿著刀子對著自己的手腕,作勢要割腕時,我不是去阻止她,而是問她「妳的訴求是什麼?」,而她竟啞然而笑,反而放下了刀子。但我是發自內心的提問,並不是覺得這樣可以阻止她。這類型的反應,在某次陪同她搭著救護車前往急診時,被學校的教官稱讚「你這麼年輕卻如此沉著」。可能我並不是沉著,而是好奇蓋過了驚慌。或許是這種以好奇為基底的沉著,使我看起來對憂鬱症者或被社會認為「不正常」的人相對友善,也才使得我比較吸引他們。
但我絕非工於心計,我對人的好奇與關懷,都確確實實出自內心。這或許可被理解成是人文主義培養出來的偽善,但無論如何,我打從內心地不覺得「憂鬱症」者與常人有什麼不同。作為一個憂鬱症者的現任伴侶,我也曾對她表示過這個意見,她似乎相當欣慰,但我其實有些惶恐,因為我並不真的知道,這樣是否是「正確」對待憂鬱症者的方式。我對伴侶的愛、關懷──以及好奇,都是貨真價實的,但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否正確。
對「不正常」的好奇,對「正常」的不理解
無論我這種熱情的好奇是否(政治)正確,但我從經驗中明確獲得的結論是,在絕大部分的情況下,對憂鬱症或是憂鬱傾向的人,付出真誠且大量的關心,絕對能夠改善他們的憂鬱狀況。當然,我能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自己的經驗。我曾在與前述交往對象分手後,還長期、持續的關心與陪伴她,我並不特別帶著什麼意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知道自己的陪伴能夠幫助到她。而這看似沒有回報的付出,卻使我感覺充滿回饋。或許是因為我喜歡「被需要」的感覺,但能夠被「被需要」所回饋,也必須建立在我對她深厚的情感之上。
因此,從我的經驗來說,憂鬱的狀況──無論它是否被界定為憂鬱症──是能夠透過長期持續的關心、陪伴來緩解甚至去除的。但其實對我來說,長期持續的關心與陪伴,原本就是維持一段長久親密關係的基礎。我認為健康的親密關係,必定能對憂鬱者帶來正面,甚至決定性的影響。
願景工程專題報導中指出:「47%的人在得知結婚對象有情緒障礙時,選擇暫緩結婚,12%的人會直接取消」,我對此非常錯愕、無法理解。通常會談到結婚,應該已經是一段相當穩定,也彼此熟悉的關係了。若真的有憂鬱的狀況,也應該早就知道。
此時被醫學界定為「憂鬱症」,理應不會影響這段關係的維持,因為它並不會改變雙方的本質。
如果這是段健康的關係,不會因為僅僅被診斷出憂鬱症而變得不健康;反之,如果原本就是段搖搖欲墜的關係,選擇暫緩或取消結婚的原因,恐怕也不會是憂鬱症,而是這段原本就不健康的關係所導致。
當然了,如果說憂鬱者與其他人完全沒有不同,是不夠負責,也與我經驗相左的。憂鬱者對於陪伴與關懷的需求,確實在質與量上都更高。且憂鬱程度越深,需求越大。這應該是相當如實的陳述。
在這種情況下,人際網絡的支持就非常重要,很多時候不能只靠親密關係的伴侶來提供這些陪伴,否則伴侶也很容易一起陷入憂鬱的狀況。親人與朋友的關懷,重要性絕不亞於伴侶。我是憂鬱症伴侶的主要陪伴者,也是身邊「憂鬱」朋友的陪伴者。
對憂鬱者來說,這是一張原本就存在的人際關係網,只是陪伴者們需要將它編織得更加強韌、緊實。
從這角度說起來,我所謂「與憂鬱症患者交手的豐富經驗」,以及作為憂鬱症患者的伴侶,所累積出的結論,其實也僅是憂鬱者需要較多的關懷與陪伴而已。而這簡直是羞於示人的微小「發現」,但也真的是我多年經驗的心得。就如近視是一種視覺功能障礙(disability),但因為在台灣非常普遍,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近視,所以幾乎不被社會視為疾病。憂鬱症者對我來說,與常人也就僅是近視程度的差異罷了。更不用說以全人類的規模來說,近視的比例與憂鬱症的終生盛行率是類似的(註)。
所以如果我說,我其實分不太出來憂鬱者與所謂的正常人有什麼差異的話,這絕非什麼人文主義的偽善或矯情,而是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也因此,我作為憂鬱症者的伴侶,以及許多憂鬱者的朋友這件事,並不是件我覺得值得驕傲的事;我更想問的是,這麼平凡的經驗,各位「正常人」真的不曾經歷過嗎?
註:近視的全球人口比例約為15%,憂鬱症的終生盛行率(lifetime prevalence)也約為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