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害怕未來到夢想做社工—輪椅女孩雪莉
走出火車站,前往學校的途中沒有人行專用道,路肩更零散停著汽機車、店家招牌與電線桿恣意生長,險象環生。這條路大概費時20分鐘,但乘坐電動輪椅的雪莉總堅持著親自操控輔具,花上比常人多上一倍的時間,努力閃避障礙物回到學校,因為她不喜歡麻煩他人,鮮少搭乘接駁車或公車,也早已習慣自立前行。
去年底一則社會新聞,揭露了台南市某公車司機歧視輪椅族,喚得市長親口承諾改善。這消息便出自雪莉經營的臉書紛絲頁,她寫下身障者故事,吸引十萬粉絲支持,眾多病友從中得到力量,媒體紛紛稱讚她:「美麗而堅強的輪椅女孩」。
但對雪莉而言,她想說的話無關身分,外表更是無關宏旨。二十歲的她正就讀社工系,夢想成為社工,用身障者觀點,服務同受其苦的障友。
害怕和「其他人」不一樣 是身障者成長過程最痛的心情
回宿舍之路四十分鐘,從發病到自立的路,雪莉則走了十年。脊髓性肌肉萎縮症(SMA)自國中逐漸惡化,為此,她的青春期滿是荊棘。
「小時候我很擔心,疾病會讓人反感,所以不太願意向同學開口,我總是盡量想做到一樣的事情,想辦法參加升旗和體育課,害怕和大家『不一樣』。」
「害怕和同儕不同」是多數人在青春期的最大惡夢,這煩惱在雪莉身上更顯沈重。她甚至會觀察「正常人」走路的姿勢,默默學著,「但一定會有破綻,看起來就是不同啊,我當時還沒辦法接受這樣的自己,生活就像在逃避。」
生理之痛深深扎進青少年的心,痛上加痛,生活無處不苦。
十五歲那年,雪莉開了個人粉絲頁。少女熱情張貼生活點滴、唱歌影片一圓小小星夢,既是分享,成年的她回頭來看,也可能是救贖。
「以前我都(在粉絲頁)po看不到下半身、沒有輪椅或拐杖的照片,害怕大家發現我是身障者。」
大部分的舊貼文都刪除了,如今雪莉的粉絲頁只留著第一張「身障出櫃」照片,卻引來老網友質疑,以前她貼過站著的照片,明明能站,現在卻得靠輪椅;難道「是假殘障嗎?」
常人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殘酷。小時候的雪莉還能硬著頭皮行走,隨年齡增長,想做的事情變多了,肌肉卻也更加萎縮,即使完全失去站立能力,病情仍會不斷惡化。
輪椅族為了避免肌肉衰退,退化成完全失能,必須定期就醫復健,光是攙扶欄杆站著,就像一般人舉啞鈴一樣辛苦。當時雪莉回覆:「就算今天不是一個正常人,我還是有權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在那篇文章裡,雪莉還稍微期待著恢復行走。但下一則貼文,已是四年後。
回憶傷疤寫下改變 她與自我和解也鼓勵病友
「國中快畢業時,醫生對我說,你以後真的沒辦法走路,未來也可能逐漸全身癱瘓。」雪莉回憶,那場回診改變了她的人生,也是決定「身障出櫃」的關鍵,接受自己的狀態,以真實模樣活著。
粉絲頁裡空白的四年,是雪莉沉澱與培養勇氣的四年。「無法改變身上的病,我可以改變自己待人的態度和習慣」,上了高中,她試著擁抱病情,得到同儕莫大支持,但她仍偶爾心想:「我總是給身邊的人帶來困擾,他們其實沒必要為我付出。」
反覆思索如何回報,某天雪莉突然福至心靈,「如果平常大家願意幫助我,那我是不是也能透過網路,鼓勵和我一樣的朋友?」書寫帶給讀者勇氣,也逐漸讓她揮別陰霾。從車站自己操控輪椅回學校,這件事若講給十年前的雪莉聽,她大概會心想「怎麼可能」。
像某一則貼文,雪莉寫道,「其實我們不希望聽到『早日康復』。」許多傷友與病友帶著不可逆的身心狀況,明知旁人心懷善意,這些脫離現實的「安慰」仍聽來有些刺耳與失落。
那麼,該怎麼對身障者或長期病友表達善意呢?旁人總是搜索枯腸,終究不如沉默。雪莉建議,可以說:「你很棒!」就夠了。
雪莉認為,釐清彼此「喜歡」或「不喜歡」的話語,勇於表達自我感受,才能促進雙方相處,「我的確無法避免日後再有這樣的狀況發生,我希望能讓多一點人了解,即便只有一個人(了解)也好。」
人生去日苦多,每輸入下一個字,她就得重新挖掘傷口,翻開已結痂的疤痕,回想「我當時學到了什麼,做出了什麼改變?」
「我以前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不能走,好多事情都辦不到,從沒想過有天可以幫助大家,而且我很想做。」透過書寫,二十歲的雪莉與十五歲的自己和解,還意外融化家人間難以啟齒的陳年舊霜。
從兒時發病以來,醫院就是雪莉第二個家。剛開始只是走路姿勢不同、比較慢,漸漸上了國小,她常因動作「不一樣」就遭到同學取笑,學她走路,以此為樂。孩子不掩飾的嘲笑,他們不知這就是「殘忍」。
上學是壓力、就醫是痛苦。某次在復健科,雪莉忍痛抬腳,忍不住對媽媽哭喊:「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媽媽也崩潰,生氣回罵:「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媽媽平常不會提及難過的事,當長大的雪莉以書寫對社會與自己對話時,媽媽卻成鐵粉,總是為她按讚、留言。
想起第一次在粉絲頁看到媽媽的足跡,「我快嚇死,她怎麼會找到這裡!」雪莉笑說。
醫生對爸爸的一段話 讓他落淚放手
當時,憤怒的兩人說出心內話,痛中帶著愛與不捨,這是每位身障者家庭的必經之路。爭取「自由」彷彿是成長過程中的八年抗戰,父母給了雪莉保護,她不能任意出門,擔心她的安危。追求自由的渴望,仍不斷蔓生。
高中畢業後,雪莉希望離家讀書,追求自己有興趣的領域。但父母不准,最後是陪伴她半輩子的醫師打動了爸爸。
那天回診,雪莉先問醫師,她有沒有可能離開家、獨立生活?醫生聽完,請雪莉先出去,醫師在診間獨自和爸爸深聊。幾十分鐘後,爸爸含淚走出門,決定放飛雪莉,讓她離家念書。「獨立」是父母給的最大的畢業禮物。那是雪莉第一次看見哭泣的父親。
後來她才知道,醫生對爸爸說:「我治療脊髓性肌肉萎縮症(SMA)好幾年了,有些更嚴重的病友甚至能出國生活。雪莉爸爸,你們也會老,也會離開,終究要放手讓她自立生活。」
從動漫得到力量 她的人生因此逆轉
除了自我鼓勵,動漫也是支撐雪莉成長的一大力量。在她的粉絲頁上不只有感人文章、公益資訊,還常見她Cosplay(角色扮演)動漫人物的照片。雪莉用文章治癒病友,動漫則是治癒她的起點。
就像鋼鐵人、蜘蛛人等熱門電影帶給世人勇氣。知名漫畫《美少女戰士》的主角「月野兔」,也是雪莉心中的英雄。
月野兔是位非常平凡的國中女生,膽小、愛哭、冒失,偶然得到變身之力後,卻成為守護地球的戰士。在學校生活之外,她是熱於為朋友付出,膽敢向壞人說不的「月光仙子」。
「我以前也和她一樣很膽小,但每當同伴遭遇危險時,這麼平凡的小兔總是第一個跳出來保護大家,總是為他人著想,我想和她一樣勇於面對困難。」雪莉形容。
鮮少被提及,漫畫家武內直子創作美少女戰士時的宗旨,其實正是一幅成長故事。有別於男性漫畫「正邪不兩立」的觀點,她描繪青少女如何成長,包含求學、交友、戀愛煩惱,內容前衛,甚至有多元性別角色出現。在劇情後期,月野兔更遇上來自未來的女兒,學習成為一名成熟的母親。
每次出門外拍,或參加動漫聚會,雪莉常成為路人焦點,不免會遇到惡意眼光,多看幾眼的注視透著歧視。她細細化妝再穿上戲服,想辦法把輪椅拍的漂亮,也得費盡功夫,雪莉始終心想,隨著肌萎進展,「總有一天我會連出門拍照都做不到,我必須好好把握當下。」
身障社工之路:有太多事情只能從我們的角度看見
透過網路與動漫,以及同儕、師長、醫師、親人的一路陪伴,雪莉最終選擇就讀社工系,她從生命經驗中發現,「有太多事情只能從我們的角度看見。」
舉例來說,身障者申請輪椅等輔具補助,需經過非常詳細的評估過程,若一點點數據不符,當事人可申請的補助級別、器材就會天差地遠。至於門把與電梯按鈕的高度、無障礙設施的安裝基準,也因為每位身障者的體型、病情,甚至使用的輔具不同,會產生些微落差。
雪莉親身觀察到,儘管專業人士受過訓練,偶爾仍會出現疏漏。照護者通常忙於日常起居,沒有多餘心力顧全細節,尤其是障友個人隱私,經常被忽略。
「就像我們家,社工面對個案時,不只是服務當事人,我們要看見他的家庭組成,家人們的關係與照護技巧。」雪莉認為,為身障者處理「看的見」的病況已如此艱辛,種種「看不見」,因人而異的心靈與家庭健康,又是難中之難。
除了不良於行,肌肉萎縮症也影響雪莉的其它器官,她難以嚥下太硬的食物,無法抬手久持物體,定期手腳復健外,還得進行呼吸訓練,避免心肺功能隨肌力弱化。這是一副終點忽遠忽近,只能盡量延長運作的身體。
「每個人都會離開,我離開世界的速度可能比大家快一點,但我希望在離開前,能夠為自己,也為大家留下精彩人生。」十一萬臉書粉絲,登上媒體版面,成為公益大使,種種成就是雪莉用二十年繪出的階段性里程碑。
即使再也無法用雙腳步行,雪莉仍持續前進,輪胎每轉動一圈,她便多活了一秒,一點一滴,從一公分變一公里,再到下一段旅程,留下不枉此生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