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騏

1995年生
全身55%傷燙傷
台北市,學生。

張承騏(九)把手插進褲袋裡的困難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八天住院後,出院隔天,張承騏就騎腳踏車到陽光臺北民生重建中心。

「從天母騎過來」?天母的家到民生東路的重健中心,騎機車都得快一小時了,令人實在驚訝,「這樣太拚了吧?」

他輕鬆地說,「反正也不急,就慢慢騎」。剛好是微涼的天氣,開心一路涼爽的風相伴,不過家裡的越野車還是沒出動,畢竟出門總會有坡度不小的上下坡,所以他先到捷運站租了Ubike,一路平地騎來大約一個半小時,「也不會流汗」。

不過上了跑步機,他將機器設定為上坡,「走十分鐘就快喘死了」。之後再照著過去節奏,舉了舉啞鈴,用沙包把緊繃的雙腳再次「掰」開,一邊把玩著治療性粘土,一邊聊天,小小抱怨身體比過年前僵硬。他把手掌打開再試著握拳略微發抖,「其實不太痛」,只是手上疤痕緊縮,讓他得一次次操作我們平時覺得簡單的手掌、手指運用。

「現在很羨慕人家可以輕鬆揮手、把手插進褲袋裡」,張承騏隨口說說,我才突然想到,他說的「揮手」其實是擺手,對雙手燒傷的傷友來說,原來將雙手放在身體兩邊,隨著步伐擺動也不再是理所當然,他們走路起來,穿著壓力衣的雙手總是放在身體前,不易收合的關節,讓兩手有點像是樂高玩具模型人的雙手,多只能固定曲著。

「我也好想練瑜伽」,因為聊到個人喜歡的運動,他接著說,「我還想練鋼琴、打拳擊、餐飲技巧進修……」,除了餐飲本行外,其他都是在受傷前沒有想過的事。現在的他除了急著希望傷口快點痊癒,能夠繼續跑步、健身,腦袋中想學的計畫一個一個蹦出來。「老實講,受傷前只想賺錢還有玩」,他開心的說,「就輕鬆賺錢、輕鬆玩」,透過所愛的廚房工作,一路出師到海外闖一闖再回國開店,慢慢轉往經營管理,就可以時常出國旅遊、海邊衝浪,然而現在這個夢想對他來說似乎太簡單,「受傷後才想應該要讓人生充實些,不要再過『紙醉金迷』的生活」,我忍不住笑「你以前過得很紙醉金迷嗎?」總之,這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現在更肯定享受生活與持續學習的重要性了。

彈鋼琴應該也是很好的復健,我們聊到住三總的八仙傷友,一個愛彈琴的女孩,因為開始在三總院內的大廳彈奏,雙手的靈活度進展快,也鼓舞了自己及其他病友。「我應該學得會鋼琴吧?」張承騏又扳弄起手及指關節,很興奮地說,「就像那個我貼的,儘管肢體障礙也彈得很好。」他說的是之前分享在臉書,一個無手的俄羅斯少年自學2年鋼琴,已經可以與管弦樂團登台演出。

「總之我想學的東西很多」,一邊講、一邊持續著手部復健,腦袋裡好像還在想著要學什麼。

張承騏(十)無法出院的朋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事件後八個多月過去,還有人,沒踏出過醫院。

提早離開重建中心,張承騏到台大醫院探望朋友,那些回醫院再動手術的、還有一直住院的傷友。我們先到便利商店覓食,「其實我現在吃不多」,他拿了一個甜甜圈及飲料,「之前剛出院、傷口多,很煩,就很想吃,尤其是甜的」,原來不是胃口變差,因為傷口愈來愈好、復健運動多,對甜食零食的慾望也少了。

結帳時,我在門口看著他蹦跳地踏步著,其實蠻顯眼的。想到先前才問他,是否有受到「關注」的眼光。「人家問、我會講阿」,除了露出的手套壓力衣,從外觀不易察覺張承騏燒傷的烙印,不過因為生長的疤痕會癢,他即便坐電梯也得原地踏步止癢,在捷運車廂內還可以一節一節車廂走,腳背開始硬了,再找個位子坐下來,因為膝蓋可放高些,也會舒服些。「還好大部分時間車廂都很空,還沒有需要坐博愛座的困擾」,他比較的是先前傷友因為坐博愛座被指責的新聞事件。

「是有些叔叔阿姨會盯著我看、但也不會問」。倒是有一次買外套,老闆問他手怎麼了,他大方地脫下手套露出傷疤,對方知道他是八仙受害者,最後主動給出八折價,祝他早日康復,「這個社會也是很多溫暖的」,他笑得開心道。

跟著他一進燒燙傷病房,就看到住院傷友的爸爸熱絡地打招呼,「你來了!」這位傷友92%二、三度燒傷,剛從榮總轉院到台大,這八個多月還沒機會離開醫院,轉院來還是先住進了加護病房。即便開放的探病時間,一間房也只能有兩位親友進去探望,此時,傷友媽媽幫忙餵食晚餐,承騏接替了這位爸爸進去加油打氣。

傷友的爸爸連珠炮般訴說這一陣子治療、復健的難處,也深刻比較台大「鐵腕型」復健師的好處,復健之痛之辛苦常人難體會。較嚴厲的台大復健師,不管傷友如何「求饒」,仍逼著他們動。因為元旦後又經歷一兩次手術,這位傷友又動彈不得好一陣子,如今可以坐在床邊、手扶碗或自持餐具,即便還不靈活,對他們來說已是驚喜。

轉到一般病房去看梅凱翔。在八仙派對當天,凱祥本來是張承騏朋友的朋友,雖玩在一起但不熟,不過一起在陽光重建中心復健的日子,兩人愈來愈熟悉。梅媽媽也是先熱烈地招呼,就劈哩啪啦地講述兒子這次手術及復健需求,梅凱翔腳背的植皮手術因為骨骼歪曲,還打了腳釘。等待著手術的他已經餓了快一天,虛弱地說話,但耳朵卻靈敏地可聽到遠處護理站的電話聲,因為某一通電話,會是call他進手術房的通知。然而,拆除腳釘後的手術,不知道還有多少手術及術後復健等著他。

隔壁房原來也有回來住院的傷友,媽媽們又要張承騏去「巡房」。他笑說,「我差不多是地下的社工主任」。的確,傷友為傷友打氣效果更好,他這一陣子努力復健下的成果,也是最好的鼓舞。梅媽媽總愛重複地稱讚,「就是要像承騏一樣多復健啦」!

張承騏 (十一)再一次住院與著色繪本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張承騏又住院,但這一次「挺開心的」,他說。

為了軟疤,他再次接受雷射。因為上次雷射後的嚴重不適,這次能量特別減輕些,不過要打的範圍大,還是得全身麻醉。雖然身上的傷口愈來愈少,但仍有感染風險,醫師建議他乾脆再住院,好好的把所有傷口都養好。大概是難得有如此開朗的病人,護理師換班時都會來跟他招呼、聊天,病房時常熱鬧著。

這次住院,他終於把上次出院後買的紓壓著色畫本拿出來,一筆一筆上色,曲著身體在病床上「作畫」時,這個好動寶寶似乎有難得的專注及安靜。「其實說不上療癒,畫到一半會煩躁」,近年流行的紓壓著色畫,多是細緻的線條及圖案,他畫著其中一幅曼陀鈴圖案,開心地說「但畫完一張圖,超有成就感的!」又揮了揮畫一半的曼陀鈴圖案明信片,「要把這張送給醫師,謝謝他。」

對復健也有幫助吧?他才說,「喔對耶,妳看現在手可以這樣」,他握筆的手,輕易地握起了拳頭。

除了畫畫、打電動、看網路上的電影,他花更多時間在塗乳液。「現在我真的懂為什麼女生那麼喜歡去按摩」,把乳液擠在小腿上,他在壓力衣手套外,再套上塑膠手套,來回按壓、塗揉滿佈傷疤的皮膚,「真的很舒服」,聊天聊了快一個小時,我發現他不過進展到另一腿。「現在疤痕超軟的耶」,他這次真的十分滿意雷射後的效果,其實來回按摩也很費力,他卻甘之如飴,「我弟之前幫我按一下就喊手痠,真是。」認真按摩後,不僅有助於皮膚疤痕軟化,也對手部復健有幫助。

「再來有點髒喔」,他講話的語氣一點也不像是警告,像淘氣地「歡迎觀賞」,乳液「儀式」後用濕紙巾,搓揉雷射後一塊塊的黑色結痂,不小心碰到了小傷口,鮮紅的血滲出,還是不疾不徐地處理完旁邊的結痂,才請護理師幫他拿沾濕的棉花棒止血。

乳液後的疤痕皮膚狀況不錯,但腳趾上的疤痕不一會又繃緊,他拿沙包套在腳趾上,再次撐開緊繃的疤痕。「不知道我的腳有沒有恢復到本來尺寸的那一天」?受傷後的兩腳腫大,他現在只能穿上唯一買得到的13號大尺寸運動鞋,以前11號的愛鞋們,暫時不見天日。

「接下來要減肥!」下個月,他答應上電視節目,還有傷友苑玲幫攝影師召集的攝影計畫,傷友們以展現傷疤的形式拍照,重視形象的他說,無論如何還是瘦點好看,我忍不住笑回,怎麼樣都好看。他卻突然轉念問,外界會不會因為他復健得好,忽略了還有很多八仙傷友,正在努力、辛苦地復健及抵抗復健。

畢竟,復健的最大動力來源是自己,還要捱得住,復健成果永遠都是一點一滴地呈現,少有突飛猛進地喜悅。他就勸不動另一個女孩,再度回到陽光重建中心一起復健,「她很漂亮,真的」,但因為緬懷過去的美麗,反而更難關注燒傷後改變的面貌,不相信可能因復健進展的改變。

「唉,也不知道要怎麼幫。」張承騏長吁了一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