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騏

1995年生
全身55%傷燙傷
台北市,學生。

張承騏(十六)不是傷好了就好了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最近,幾位八仙傷友,帶著燒傷的烙印,接受攝影師的寫真邀約。張承騏先前住院時,還想了好幾個帥氣的姿勢,嚷著要瘦身。拍完照後開心地說,「當然,還蠻好看的」。

新聞台、電視節目、商業雜誌、親子雜誌陸續的約訪,我們開玩笑地說,張承騏最近的生活「愈來愈像名人」。他認為自己從小到大的確「喜歡受矚目、被關注」。有時非常乖、有時又愛搞怪,吸引老師、大人們的目光,也非常喜愛自拍,朋友們互拍也很懂得設計「情境畫面」,諸如在廚房帥氣揮鏟、翻鍋,馬拉松、健身房的運動英姿,「照片拍得像有個隨行攝影師在旁就對啦」。

配合著媒體採訪行程,張承騏有時得因此先放下自己的事,但還是希望外界認識他們,其實就像你、我一樣,讀書、工作、生活,也有娛樂活動,只不過在那次八仙的派對上,遇上了台灣最嚴重的公安事故。直到現在,網路上看到對八仙事件善款、對傷友的誤會或酸言批評,他總要「衝鋒陷陣」,在網路上留言應對。其實,認定他們傷友是「玩咖」、「活該」的酸言背後,多數是僵固、無法對話的匿名者,不一定能透過對話、相互理解,但承騏說,「能講一個是一個」,所以還要朋友看到什麼消息,就TAG(標註)他,無論對方友善與否,就還是想要大聲說,「代誌不是你們想像的這麼簡單」。

進攝影棚拍寫真,露出四肢燒傷的傷口、疤痕,他很開心,「因為這就是我當下的樣子,我也不是一輩子都會這樣」。面對專業攝影師,朝他「喀嚓、喀嚓」,對他來說「感覺很棒」,不過進一步聊到疤痕,他也不掩飾自嘲回應,「因為燒傷備受矚目,也還是有點小小遺憾。」

平時壓力衣包覆著疤痕,承騏看來與以前無異。我看到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問「這怎麼了」,或友善地回應,或輕聲地安慰:「加油」、「就不要想受傷的事就好了」。我們兩個相視而笑,也不多說,像是「只有我們才懂」。

實際看到如雜枝叢生的疤痕,或一再了解傷口復原期間對抗痛、癢的日常,就會發現,對傷友來說,身體會時刻提醒著,不是只要不想受傷的事,一切就可迎刃而解。張承騏回想,當初也覺得自己半年就不會有傷口了,沒有傷口,也就不會這麼不舒服了,需要復健,「復健不就好了」,他說。

不是「傷好了就好了,復健也很麻煩」,承騏說。最近感情上的事情,也讓他很有感觸,未來的對象「要能接受我的疤痕」,之外也得更能理解,燒傷後的復健,是難料時間、成果的過程。但他還是很有自信,也許要花更多一些時間,但不會一輩子都這樣。

張承騏(十七)一審的判決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我第一次被記者追著跑耶。」八仙事件一審判決那天,張承騏照樣跟「627八仙塵爆公安事件受害者保護協會」到場。在法庭外,傷友、家屬舉著布條「點亮司法、還我公理正義」、「侯友宜副市長,您答應不會讓八仙過海」表達訴求。因為癢得不舒服、承騏刻意退到人群後,沒想到鏡頭、麥克風還是對著他問,「你覺得判決怎麼樣?」

一審判決,舉辦「彩色派對」的玩色創意負責人呂忠吉依業務過失致死罪判處4年10月徒刑。「如果要問判決,那問那些小孩已經當天使的家屬們吧」,在大批鏡頭前,承騏講話比平時保守許多,記者問到傷情,他也回答得簡單,「就很癢、很難受啊」。新聞小標大致出現的是:「傷友張承騏表示,穿著壓力衣很癢。」

相關活動必出席的承騏與媽媽王鈺秀,往往也成為媒體即時報導的焦點之一,判決後隔天還有電視台特別到他們家採訪。不過面對電子媒體時,承騏說,「自己講話要很斟酌,很擔心變成箭靶」,先前社會輿論對家屬代表猛擊的陰影仍在。

「其實這個判刑算是重的,以現有法令來說」,因為八仙事件,承騏對相關法令了解不少。實際上,業務過失致死罪最重刑度就是5年,「其實更重要的是,八仙(樂園)的權責呢?」「我比較在意的是,有沒有負責、不是多少錢」。先前士林地檢署認定意外是器材所致,不起訴出借場地的八仙樂園董座等人。不過協會認為,八仙樂園違法營業在先,因其活動泳池違法營業多年,且過去一再放行的主管機關新北市政府、交通部觀光局都應負起責任。

記者也追問承騏,「判決要賠償多少錢才合理?」新聞報導受害者及家屬對呂忠吉等提起附帶民事求償,包括精神慰撫金、醫藥費合計210億元。承騏覺得這樣的數字,其實是有些「沒概念」,新北市政府代替死傷者聲請對八仙樂園假扣押也僅有1.69億元。求償金額還是應該實際從個人醫療、復健費用,及無法工作的損失等基礎來計算。

難得討論嚴肅主題起來,他又忍不住嘆,其實不想看不想聽、也不想管了。那幾天,至今仍住院的朋友爸爸在臉書留言,燒傷的兒子又進手術房,看到一片血淋淋,不爽、憤怒又難以抑制,尤其是看到應該要負責的人,並沒有擔起責任。承騏看到留言也心疼,「所以說,真的,我們的傷能恢復多少更重要」。

承騏的電話響起,看他禮貌的對話,請對方晚上再通話,我以為又是記者約採訪。「是專管中心啦,好像我只要上電視,就會來電話」,他說的是新北市政府成立的「627燒燙傷專案管理中心」,協助提供傷友後續身心與生活重建的服務。不過,對承騏來說,現在的專管中心,只是詢問「身體好不好、復健好不好、傷口有沒有惡化」之類的關心電話。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張承騏(十八)曬不了太陽的陽光男孩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攝影/劉惠敏

聊天過程中,張承騏突然摸著腳背喊痛,讓我嚇了一跳。「也沒什麼,神經痛,每個人都會有」,他一邊摸著一邊彷彿再熟悉不過的說著。

「每個傷友都會?」我很好奇他以前好像沒說過,他試著形容,「刺刺痛痛的,陣痛,每次點都不一定一樣」,張承騏說,之前傷口的復原、疤痕的癢痛,大概是「其他事情比較重要」,這種偶爾出現的小小刺痛,顯得不怎麼重要、或感受不大,「應該對其他傷友來說也蠻正常的」。他的手、腳疤痕處,偶爾會出現這樣短暫的陣痛,微微的、但也很難忽略地痛,很有可能是先前燒傷損及的神經,在復原、生長過程的一些小痛。

「轉移注意力就沒事了……只是感覺很差。」

最近,夜晚仍有涼風,他跟朋友相約騎單車,從天母騎到饒河夜市,或到以前常打籃球的天母棒球場看看球友、投投籃。不過,跟受傷前不一樣的,在夜市大快朵頤後,他已經沒力氣像以前一樣騎單車回家,也不想騎車回家太晚,畢竟回家洗澡還得要洗一、兩個小時。而在籃球場,投出去的球多數碰不到籃框。

「我以前籃球很強耶,也不能這樣說啦,至少在球隊裡,投籃準度很高。」張承騏比較,雖然現在體力不如以前,但最關鍵的,可能還是手腕的傷處,即便關節沒問題,手腕到手背仍在生長期的疤痕,肘關節的小傷口,讓運球、投球都「卡卡的」,以前站在罰球線上,手輕輕一推球就碰到籃板或進球,如今投球卻屢屢碰不到籃框,「雖然有預期,但我沒想過沒力的感覺這麼真實。」

「以前還挑正中午去練球。」張承騏回想過去在球場上的「戰功」,是花了不少時間流汗而來,就算只有一個人,也會頂著大太陽、趁球場沒什麼人時打球。現在要能盡情曬太陽,恐怕還要等四年。

原來先前醫師提醒他,至少五年都不要直曬太陽,避免疤痕色素沈澱嚴重,他一直默默倒數,回到「陽光男孩」的日子。而且,暫時還脫不了壓力衣的這段時間,讓他感覺好像一年四季都穿發熱衣;氣溫稍高就想躲進冷氣房,車內的冷氣也低到讓其他乘客都不免哆嗦。

雙手還需要復健,不過腳傷讓他比較煩惱,承騏敲了敲桌面,試著形容那硬梆梆的腳背,因為又厚又硬的疤痕,那硬度說像皮革都還不夠,尤其赤腳走路時,「因為皮只夠這樣」,他的腳趾頭翹起、無法擺平。即便每天按摩,時常用副木、沙包拉,腳背、腳趾的緊繃「就是很討厭」。其實這段時間,他偶爾就提起想要動個腳背、腳趾的重建手術,醫師鼓勵他復健比重建好,再多努力一陣子。他從座位站起來,又抖動了幾下,「看吧,現在又變硬了」,看來他還會一直跟醫師討價還價,討論是否可以進行重建手術,切開腳背皮膚再補皮,「也許那樣會比較輕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