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雁婷(十六)雲門舞蹈成果展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2016年5月20日,新任總統就職,雨絲似有若無,不確定的氣氛在這座島嶼瀰漫,下午的雲門舞集舞蹈教室內也升起一股緊張氣氛,這天是雁婷和傷友舉辦成果展的日子。
剛開始,同是傷友的佳玲找雁婷一起學舞,大家伸展筋骨,儘管每個人的柔軟度不一,疤痕也限制了許多動作,老師也總是帶著笑容,大家在場上玩得很開心,下課前一定要和老師擁抱道聲再見。後來雁婷知道520這天要在大家面前表演,自稱跳舞本來就有點肢障,也還沒準備好面對觀眾,雁婷不想去上課,甚至缺課,最後還是硬著頭皮上場。
成果展的表演分為三段,第一段是開花,變成花苞、雲和山,肢體延展到極限,第二段的現代舞,雁婷記不得舞步順序,第三段的安可曲則是結合先前課程學到的部分。最後雁婷怯場了,看別人跳那麼好,自己在前面已經跳得不好,後面也只是跟著人家,於是偷偷跑去旁邊。老師見了問她,你怎麼跑過來了?不然我們站最後面,跟大家做Ending,陪在雁婷旁邊完成這場演出。成果展之後,大家分享為什麼想來,跳舞後的感想,以及希望改進的地方。雁婷說出自己的希望,她想要鍛鍊腹肌、伸展疤痕。
八仙事件之前,她每週六都會去做核心運動,但為了減肥一天只吃一餐,627那天她早上去運動,再前往八仙樂園,那時候她離理想體重42公斤只剩1公斤,下午大家玩水、吃東西,但雁婷整天沒吃東西,朋友想下去舞池,儘管自己不想去玩,但難得跟同學出來,不去又很掃興。後來舞台起火,雁婷根本沒體力跑。所以雁婷想重拾鍛鍊核心的力量,向那個一天只吃一餐的纖細少女告別,重新長出另一個堅強的人格。
「覺得好還是不好,自信是最大的關鍵。」社工韻心鼓勵雁婷,但雁婷無論如何就是沒有自信,不只跳舞,就連畫畫也是。雁婷作畫的初衷是抒發心情,但聽見大家一片好評之後,雁婷忽然擔心,我接下來畫的還能讓大家這麼喜歡嗎,因為這些不是她自己想畫,而是受邀的委託——但韻心告訴她,妳要相信自己,每個作品都有自己獨特的地方。所以雁婷在成果展這天,帶來自己最新的畫作,期待聽見大家的意見。但這天太晚下課了,雁婷的畫作依然留在原位。
羅雁婷(十七)再次畫畫的勇氣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沈寂一段時間之後,雁婷推出另一種風格的畫作。
創作者一旦走到高峰,後續就是無盡的下坡,無論做出什麼作品都是退步。但雁婷克服心理障礙,拿起水彩筆,按照自己的想法畫了。
那個長頭髮穿裙子的女孩是過去的自己,所以她用的是藍色、綠色、紫色,眼妝誇張一點,雁婷說,「復健時可以朝以前的自己為目標,但是不能留戀我以前這麼美、這麼帥,為什麼變不回去?」一切都過去了,現在什麼都不是。預定背景是花的圖騰,但水彩容易暈開,沒有雁婷想要的效果,她改用銀色噴漆畫出星空,水彩則用噴的,一滴一滴蓋掉原本的圖。如果現場看畫,可以看見銀色、白色、淡粉和淡黃的點。627週年時,這幅畫將會在台大醫院展覽。
作畫的時候雁婷有很多情緒,想了很多事,但她沒把討厭的事寫得太明白,「跟我一樣受傷的朋友都懂那種感觸。」
當時她陷入昏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只知道是大面積燒燙傷,很燙、想喝水,以為像平常一樣擦藥就好了,不知道後面等著的是植皮和一連串的手術。雁婷的右手相對身體其他部位燒得較輕,植皮的網格較小,但雁婷醒來,看見右手就很害怕,腿部換藥的時候紗布連皮都被扯起來,雁婷痛得又叫又哭,她稍微伸直脖子,看見自己的身體燒成這樣,媽媽、姑姑必須把她眼睛遮起來,讓雁婷少崩潰一點。另一方面,施打嗎啡後視覺焦點無法集中,雁婷無法使用手機,房間內沒有鏡子,所以雁婷也沒有機會看見自己的臉。
住院後期,雁婷第一次走路,在廁所鏡子看見自己的臉,「以前不是這樣,為什麼現在變這樣?雖然我的臉傷比較輕,可是一樣紅、腫、黑、脫皮。變到現在這樣,鏡子裡面是誰?用手一直摸、一直摸,怎麼變這樣,嘴唇也有燒到,一直結痂又很緊,每去廁所一次就哭一次,說我好醜——」家人一直說會好,醫生也說會好,但是雁婷不斷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那天不回家就好?為什麼要下去舞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走了就好?為什麼要讓我承受這些痛苦?無限的為什麼,變成她揮之不去的陰影。現在,雁婷還沒完全接受自己的傷口,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須「每天保護它、愛護它,為傷口擦乳液和按摩。」
藉由這張畫雁婷告訴自己,也安慰其他傷友,既然身體上已經受這麼多折磨,為什麼心理還要這麼痛苦?不如試著跟自己做朋友,不要再自責了。
羅雁婷(十八)家人支持的力量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我夢到旁邊是火,但是媽媽都不理我,她說妳在彰基醫院很安全,趕快睡覺好不好?可是我的夢都是火,空氣裡都是塵煙很難吸入,我媽又一直說我很安全,我不相信,說妳騙我,明明旁邊都是火,妳都不救我,我要想辦法自己救自己,半夜盧媽媽拿手機打電話給我爸和我弟,有幾次他們沒接我就生氣哭鬧,媽媽說要接這電話,所以我半夜打過去他們會接,一直安撫我。我叫爸爸趕快來救我好不好,我真的在火裡面,但是爸爸也跟我講說,你現在在醫院很安全,我整個很錯愕。當下真的旁邊都是火。」
住院那時雁婷爸爸開車南北奔波,媽媽和姑姑睡在雁婷旁邊,但雁婷會尖叫,無法分清楚現實和夢境。當時不止是在身邊照顧雁婷的家人,就算遠在八里,同樣不敢熟睡。
但面對無盡的重建和復健,雁婷的人生盪到了谷底,但媽媽和姑姑聽到雁婷講為什麼要救我,她們哭著告訴她,「我照顧你這麼累,怎麼可以講這種喪氣話?」結果看她們哭,雁婷不敢再講了,但還是常常有這種想法。
「老天選擇你,讓你變成這樣子,可是又不把你帶走,我覺得這種行為很賤。」但雁婷一路辛苦走來,想到阿公阿嬤爸媽弟弟,接觸到社會中的現實和溫暖,「他們很需要我,我還這麼沮喪的話,他們對我的努力是不是就浪費了?」
爸爸有空就到彰基探望雁婷,只要看到雁婷就問為什麼你腳一直在抖?可不可以不要抖?這樣正不正常?但雁婷必須忍受走路的痛楚,也覺得我不是故意要抖的,為什麼問我這種話?像親朋好友也會說,怎麼好好一個人,會變成這樣?這樣的話可能是為雁婷心疼,但聽在耳裡一樣難受。後來護士跟爸爸聊,知道爸爸只是關心腳抖是否身體不正常的反應,不是責怪雁婷。
出院回家前,雁婷房間本來沒有冷氣,爸爸一邊上班,還要請人進房間裝冷氣,之後又怕傷口感染,每天拿消毒水擦拭房間,一塵不染。媽媽睡在雁婷身邊,方便她半夜有什麼需求,協助她抓癢或上廁所,但雁婷身體癢得睡不著,媽媽忍不住責備她為何每天都不睡、不好好休息?儘管知道媽媽的話出自於關心,但雁婷還是忍不住回嘴,妳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的感受。雁婷知道自己不應該,因為想到受傷以後,自己固然要忍受痛楚,還要做心理調適,但看在家人心裡也一樣不好過。
「如果我再講這種話,是不是會讓他們覺得很失落?」
所以雁婷不講喪氣話,也漸漸不發脾氣、不哭了。再去想為什麼,知道這麼多答案,也不能改變什麼,倒不如開心過每一天,因為爸爸總是希望雁婷開心,說開心才會好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