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閎鈞(十八)兩個月見一次面的媽媽(上)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每隔兩個月,詹閎鈞的媽媽就會從高雄北上,專程來看住在桃園的孩子們。這個規律從詹閎鈞小學五年級那年,爸媽離婚之後就開始了;之間跨越他的青春期,從小學畢業,國、高中的體育班時光,到之後升大學都一直是如此。
但這維持十年之久的習慣,卻因為去年的八仙事件,出現了唯一一次例外。
八仙事件發生的那一夜,詹媽媽十點接到詹閎鈞阿嬤打來的電話,「我聽了趕快開電視新聞,看到好多人躺在擔架上,結果發現其中一位,啊!是我兒子。」她隨即抓了幾件衣服,搭上凌晨的統聯客運,直奔台北國泰醫院。然後這一待,就是足足兩個月。
十年來首次母子長聚竟是出自此因,這完全是詹媽媽始料未及的。
詹媽媽十分多愁善感,回顧陪伴詹閎鈞住院的往事,雖然少了許多當下的悲痛與臨場的激動,但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曾走過那段血淋淋的治療期,身為人母的她,情緒難免起伏。與記者在餐廳聊了兩個鐘頭,眼淚沒停過。
詹媽媽說,詹閎鈞這孩子與別人不一樣,個性特別ㄍㄧㄥ,「換藥時,傷口比他淺的,每個都哇哇大叫,就他不叫。」「醫院心理師還跑來問我說,(詹閎鈞)是不是有什麼偏差?」但她知道,那是他骨子裡的堅強使然,不是什麼「偏差」。尤其,詹媽媽最自豪的就是她的孩子們各個品行良好,「不抽菸、不講髒話。」
「哇,不講髒話真的很不容易耶。」記者驚訝地說。詹媽媽笑了笑,但又偷偷坦言,「其實住醫換藥的時候,閎鈞偶爾還是會痛到忍不住罵出髒話啦。」不過一旁的親戚便會打趣地叮嚀說,「閎鈞啊,我們罵到台中就好,不要罵到『彰化』!」
後來最驚險的一次,是詹閎鈞的左小腿再次細菌感染,令他高燒不退,心跳直逼每分鐘兩百下;剝掉紗布一看,血色的傷口上竟佈滿綠藻色的膿汁,情況很不樂觀。當時詹媽媽心急如焚,甚至向醫生脫口而說,「我兒子的腳截肢掉,我就死給你看。」反而是詹閎鈞依舊冷靜,還告訴媽媽不要責怪醫護人員。
「他從小就是這樣,很認命、很認份。」詹媽媽語重心長。
她回憶,唸小學時的詹閎鈞總是做完作業才願意吃晚餐;某次,老師規定錯字要訂正20次,他誤解成20行,結果寫到晚上11點還沒寫完。「我告訴他,『你一定聽錯了,老師不可能要你們寫20行,』叫他先來吃飯,他卻說,『是我沒寫好,是我不對』……」
談起兒子,太多記憶一口氣湧上心頭,一則則的故事從詹媽媽口中譜出,說話的嘴停不下來。叫了滿桌的好菜,自己卻沒什麼動。
不過,耐人尋味的是,循著詹媽媽的眼眸去再一次地認識詹閎鈞,記者所看見的,卻似乎不是如今已預備出社會的大男生,而是那個十年前,仍在讀小五的男孩。
「阿姨妳覺得這些年來,閎鈞有什麼改變嗎?」記者一問道,詹媽媽立刻搖搖頭說,「沒有變,還是那麼乖、那麼善良。」
「但他就是這樣乖,才讓我更自責。」
詹閎鈞(十九)兩個月見一次面的媽媽(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關於每次北上見孩子們,詹媽媽不諱言,「總是大家坐下來吃個飯,然後吃完就各自回去工作、唸書。」兩個月一次的母子相聚,其實也只有一頓飯的時間。
要在如此短暫的時刻裡補齊彼此的近況,並非易事;閒話家常中描繪出的生活樣貌,終究是缺乏細節的輪廓。儘管過去十年間,母子聯繫不曾間斷,兩人卻沒在對方的腦海中留下太多痕跡。
但也正因如此,整整兩個月的住院期間,既陌生又熟悉的母子倆,互動上免不了些摩擦。
回想那段滿是紗布與鮮血的病房記憶,雖說傷口是長在詹閎鈞身上,痛苦卻從來不是單人份的。兩個月來,看著自己的兒子在病床上受罪,經歷一場又一場的清創、植皮手術,術後還有血肉模糊的換藥、進度緩慢的復健,詹媽媽心裡也是煎熬。焦慮情緒轉化成母親對孩子無時無刻的關心話語,但聽在平常不習慣有媽媽在旁的詹閎鈞耳中,卻是無止盡的嘮叨和囉唆。
「噓,不要講這些了。」詹閎鈞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還有一次令詹閎鈞耿耿於懷的,是某次媽媽準備了炸雞給他當點心,但殊不知,他最討厭吃的,正是油炸類垃圾食物。當時,他給了她一記閉門羹。「有沒有見過一個媽媽,連小孩不喜歡吃什麼都不知道?」詹閎鈞以埋怨的口吻呢喃著。
「沒關係,我給你罵。如果這會讓你舒服一點。」當時的詹媽媽這樣告訴自己,因為她深知,劇烈的生理疼痛會惹得一個人心煩意亂,若她的憂心成了詹閎鈞的負擔,那再多關心也只是徒增治療時的負能量。所以,當孩子偶爾心有不耐,她便將想說的話先往肚子裡吞;有時候眼淚忍不住,則逕自離開病房,在外頭流淚。
不過,在相處的磨合之外,詹閎鈞與媽媽的重聚依舊留下了令人動容的點滴。
詹媽媽回憶,兒時的詹閎鈞不像許多小孩有吸奶嘴、抱小毯的嗜好,唯一就是喜歡握著媽媽的左手指頭。每天晚上,他一定要抓著她的手摸摸自己的小臉龐,才能換得一覺好眠。「媽媽你的手粗粗的,是我的。」兒子的童言童語,詹媽媽至今猶言在耳。
「在住院的晚上,閎鈞也是一樣,要摸一摸、拉一拉我的手,才睡得著覺。」詹媽媽邊說著,字句間流露出一絲為人母才能體會的,淡淡的幸福。顯然,隨著歲月流逝,有些事物會改變,但仍有些,是永遠不會變的。
詹閎鈞說,八仙事件之後,媽媽養成了每天早晚傳line訊息關心問候他的習慣,就算現在他的生活起居已和正常人沒有兩樣。「家人永遠沒辦法把你當『正常人』看待,因為他們太愛你了。」他說道。
在一個母親眼中,不管孩子是十歲還是二十歲,似乎永遠都是看作「孩子」。但做孩子的,隨著年齡越長,他終究想憑藉一己之力,不再需要、也不再想要由別人來保護他的人生。
「十年了,阿姨看閎鈞,真的都沒有改變?」後來,記者又再一次地問了詹媽媽。這次,她多想了一會兒;答案除了始終如一的乖巧、善良之外,她多說了一點,「閎鈞更獨立了。」
在折騰了兩個月後,詹閎鈞終於出院返家,媽媽也南下高雄,兩人各自繼續往後的生活,母子回歸兩個月見一次的頻率。「不好的事會過去的。畢竟,日子總是要過啊。」詹媽媽說道。
因一場意外而得來的共處時光,詹閎鈞與媽媽感受到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說到底,仍是三言兩語述說不盡的。然而,若說這段經歷帶給兩人什麼樣的收穫?或許正是彼此終於在詹閎鈞小五那年之後,寫下了一段新生且深刻的母子印象。
詹閎鈞(二十)詹爸爸的鐵漢柔情(上)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詹爸爸和記者細數閎鈞過去跆拳道比賽得獎紀錄。 攝影/章凱閎
半年以來,記者陸續造訪過詹閎鈞在桃園的家、中壢的燒燙傷復健中心、中原大學的跆拳道社,記者一直期待著週週與他的見面,有一天也能與他朝夕相處的詹爸爸「不期而遇」,只可惜,這個希望落空了好多次。
雖說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從事土地開發的詹爸爸卻總是在外奔波,男主外、女主內的詹家,照顧孩子的職責全由詹媽媽一手包辦。但這個光景在詹閎鈞唸小五那年,父母離異後,從此改變;媽媽移居高雄,爸爸早出晚歸,家裡常處在沒大人的情況。詹爸爸坦言,那段日子確實特別難熬,尤其是對於小兒子詹閎鈞來說。
詹閎鈞在家中排行老么,上頭有個差五歲的哥哥,和大他四歲的二姊,「當時閎鈞的哥哥、姊姊差不多上高中了,都能打理自己的生活了,就他年紀還小,最需要人陪。」詹爸爸說。剛開始詹爸爸沒意識到此事,直到某次晚上返家後,發現已經熟睡的詹閎鈞躺在床上,「我走近一摸,發現他枕頭是濕的。」這才讓詹爸爸切身體會到,為人父的他,需要多關心這孩子。
其實,當初會送詹閎鈞去學跆拳道,詹爸爸不諱言,「也是我聽他姊姊說,閎鈞在學校個性比較衝,想跟別人幹架,所以才打算讓他練體育,有一些發洩的管道。」只是誰也沒想到,小個頭的他居然能一路踢出如此優異的成績。
詹爸爸翻找著家裡電視機旁的櫃子,從抽屜裡搜出好幾捆的獎牌,裡頭全是詹閎鈞從國小一路累積而來的戰利品。雖然如今已有幾枚牌面的光澤開始褪色,但詹爸爸對於兒子在賽場上的記憶,卻絲毫未因時間流逝而淡忘。
「爸爸你不要來看啦,我會緊張。」詹爸爸回想起國小某次比賽,詹閎鈞叫他待在家裡,不要到場幫他加油,雖然詹爸爸口頭上說不去,但後來還是跑到觀眾席上偷看。「然後就看著他一路打到冠軍。」「而且站在第一名的頒獎台上,每個選手都高他半個頭以上。」
詹爸爸說,詹閎鈞不是家裡最會唸書的孩子,但他做事踏實、吃得了苦,儘管讀體育班時,寒、暑假都得日夜特訓,「比我當兵的時候還操」仍不曾聽他抱怨放棄;再加上他的心理素質穩健、臨場反應佳,「有些現任國手,在求學時期都是詹閎鈞的手下敗將呢。」做為父親的驕傲,詹爸爸在字句間顯露無遺。
後來詹閎鈞升上國中,開始早上六點晨操、晚上十點回家的體育班生活,「我能陪他的時間,就是早上載他去學校前的這段時間。」因此,詹爸爸也跟著天天清大早起床,親自煎牛排、鮭魚排給兒子當早餐,「閎鈞吃到後來還告訴我說,『爸爸你不要再煎了,我吃到都快吐了。』」
雖然每日的通勤時光僅短短幾十分鐘,但多年下來,一點一滴的相處互動,仍生成了不需言語便能溝通的父子默契。
然而,緊密生活的家人,對於彼此的些微改變、異樣舉動自然也最為敏感;因此,當詹爸爸突如其來地說出,「八仙之後,閎鈞整個人都變了」這句話時,特別令人好奇,究竟他看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