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閎鈞

1996年生
38%灼傷
桃園市,學生。

詹閎鈞(十九)兩個月見一次面的媽媽(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攝影/章凱閎

關於每次北上見孩子們,詹媽媽不諱言,「總是大家坐下來吃個飯,然後吃完就各自回去工作、唸書。」兩個月一次的母子相聚,其實也只有一頓飯的時間。

要在如此短暫的時刻裡補齊彼此的近況,並非易事;閒話家常中描繪出的生活樣貌,終究是缺乏細節的輪廓。儘管過去十年間,母子聯繫不曾間斷,兩人卻沒在對方的腦海中留下太多痕跡。

但也正因如此,整整兩個月的住院期間,既陌生又熟悉的母子倆,互動上免不了些摩擦。

回想那段滿是紗布與鮮血的病房記憶,雖說傷口是長在詹閎鈞身上,痛苦卻從來不是單人份的。兩個月來,看著自己的兒子在病床上受罪,經歷一場又一場的清創、植皮手術,術後還有血肉模糊的換藥、進度緩慢的復健,詹媽媽心裡也是煎熬。焦慮情緒轉化成母親對孩子無時無刻的關心話語,但聽在平常不習慣有媽媽在旁的詹閎鈞耳中,卻是無止盡的嘮叨和囉唆。

「噓,不要講這些了。」詹閎鈞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還有一次令詹閎鈞耿耿於懷的,是某次媽媽準備了炸雞給他當點心,但殊不知,他最討厭吃的,正是油炸類垃圾食物。當時,他給了她一記閉門羹。「有沒有見過一個媽媽,連小孩不喜歡吃什麼都不知道?」詹閎鈞以埋怨的口吻呢喃著。

「沒關係,我給你罵。如果這會讓你舒服一點。」當時的詹媽媽這樣告訴自己,因為她深知,劇烈的生理疼痛會惹得一個人心煩意亂,若她的憂心成了詹閎鈞的負擔,那再多關心也只是徒增治療時的負能量。所以,當孩子偶爾心有不耐,她便將想說的話先往肚子裡吞;有時候眼淚忍不住,則逕自離開病房,在外頭流淚。

不過,在相處的磨合之外,詹閎鈞與媽媽的重聚依舊留下了令人動容的點滴。

詹媽媽回憶,兒時的詹閎鈞不像許多小孩有吸奶嘴、抱小毯的嗜好,唯一就是喜歡握著媽媽的左手指頭。每天晚上,他一定要抓著她的手摸摸自己的小臉龐,才能換得一覺好眠。「媽媽你的手粗粗的,是我的。」兒子的童言童語,詹媽媽至今猶言在耳。

「在住院的晚上,閎鈞也是一樣,要摸一摸、拉一拉我的手,才睡得著覺。」詹媽媽邊說著,字句間流露出一絲為人母才能體會的,淡淡的幸福。顯然,隨著歲月流逝,有些事物會改變,但仍有些,是永遠不會變的。

詹閎鈞說,八仙事件之後,媽媽養成了每天早晚傳line訊息關心問候他的習慣,就算現在他的生活起居已和正常人沒有兩樣。「家人永遠沒辦法把你當『正常人』看待,因為他們太愛你了。」他說道。

在一個母親眼中,不管孩子是十歲還是二十歲,似乎永遠都是看作「孩子」。但做孩子的,隨著年齡越長,他終究想憑藉一己之力,不再需要、也不再想要由別人來保護他的人生。

「十年了,阿姨看閎鈞,真的都沒有改變?」後來,記者又再一次地問了詹媽媽。這次,她多想了一會兒;答案除了始終如一的乖巧、善良之外,她多說了一點,「閎鈞更獨立了。」

在折騰了兩個月後,詹閎鈞終於出院返家,媽媽也南下高雄,兩人各自繼續往後的生活,母子回歸兩個月見一次的頻率。「不好的事會過去的。畢竟,日子總是要過啊。」詹媽媽說道。

因一場意外而得來的共處時光,詹閎鈞與媽媽感受到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說到底,仍是三言兩語述說不盡的。然而,若說這段經歷帶給兩人什麼樣的收穫?或許正是彼此終於在詹閎鈞小五那年之後,寫下了一段新生且深刻的母子印象。

詹閎鈞(二十)詹爸爸的鐵漢柔情(上)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詹爸爸和記者細數閎鈞過去跆拳道比賽得獎紀錄。 攝影/章凱閎
詹爸爸和記者細數閎鈞過去跆拳道比賽得獎紀錄。 攝影/章凱閎

半年以來,記者陸續造訪過詹閎鈞在桃園的家、中壢的燒燙傷復健中心、中原大學的跆拳道社,記者一直期待著週週與他的見面,有一天也能與他朝夕相處的詹爸爸「不期而遇」,只可惜,這個希望落空了好多次。

雖說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從事土地開發的詹爸爸卻總是在外奔波,男主外、女主內的詹家,照顧孩子的職責全由詹媽媽一手包辦。但這個光景在詹閎鈞唸小五那年,父母離異後,從此改變;媽媽移居高雄,爸爸早出晚歸,家裡常處在沒大人的情況。詹爸爸坦言,那段日子確實特別難熬,尤其是對於小兒子詹閎鈞來說。

詹閎鈞在家中排行老么,上頭有個差五歲的哥哥,和大他四歲的二姊,「當時閎鈞的哥哥、姊姊差不多上高中了,都能打理自己的生活了,就他年紀還小,最需要人陪。」詹爸爸說。剛開始詹爸爸沒意識到此事,直到某次晚上返家後,發現已經熟睡的詹閎鈞躺在床上,「我走近一摸,發現他枕頭是濕的。」這才讓詹爸爸切身體會到,為人父的他,需要多關心這孩子。

其實,當初會送詹閎鈞去學跆拳道,詹爸爸不諱言,「也是我聽他姊姊說,閎鈞在學校個性比較衝,想跟別人幹架,所以才打算讓他練體育,有一些發洩的管道。」只是誰也沒想到,小個頭的他居然能一路踢出如此優異的成績。

詹爸爸翻找著家裡電視機旁的櫃子,從抽屜裡搜出好幾捆的獎牌,裡頭全是詹閎鈞從國小一路累積而來的戰利品。雖然如今已有幾枚牌面的光澤開始褪色,但詹爸爸對於兒子在賽場上的記憶,卻絲毫未因時間流逝而淡忘。

「爸爸你不要來看啦,我會緊張。」詹爸爸回想起國小某次比賽,詹閎鈞叫他待在家裡,不要到場幫他加油,雖然詹爸爸口頭上說不去,但後來還是跑到觀眾席上偷看。「然後就看著他一路打到冠軍。」「而且站在第一名的頒獎台上,每個選手都高他半個頭以上。」

詹爸爸說,詹閎鈞不是家裡最會唸書的孩子,但他做事踏實、吃得了苦,儘管讀體育班時,寒、暑假都得日夜特訓,「比我當兵的時候還操」仍不曾聽他抱怨放棄;再加上他的心理素質穩健、臨場反應佳,「有些現任國手,在求學時期都是詹閎鈞的手下敗將呢。」做為父親的驕傲,詹爸爸在字句間顯露無遺。

後來詹閎鈞升上國中,開始早上六點晨操、晚上十點回家的體育班生活,「我能陪他的時間,就是早上載他去學校前的這段時間。」因此,詹爸爸也跟著天天清大早起床,親自煎牛排、鮭魚排給兒子當早餐,「閎鈞吃到後來還告訴我說,『爸爸你不要再煎了,我吃到都快吐了。』」

雖然每日的通勤時光僅短短幾十分鐘,但多年下來,一點一滴的相處互動,仍生成了不需言語便能溝通的父子默契。

然而,緊密生活的家人,對於彼此的些微改變、異樣舉動自然也最為敏感;因此,當詹爸爸突如其來地說出,「八仙之後,閎鈞整個人都變了」這句話時,特別令人好奇,究竟他看見了什麼?

詹閎鈞(二十一)詹爸爸的鐵漢柔情(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章凱閎

詹爸爸和記者細數閎鈞過去跆拳道比賽得獎紀錄。 攝影/章凱閎
詹爸爸和記者細數閎鈞過去跆拳道比賽得獎紀錄。 攝影/章凱閎

八仙事件之後,除了燒燙傷必然改變的身體樣貌及生活型態之外,關於詹閎鈞的傷後性格及心理狀況,幾乎無人察覺到異常之處;包括詹閎鈞他自己。但唯獨詹爸爸斬釘截鐵地說,「我的兒子不一樣了。」

詹爸爸會如此肯定,並非無憑無據,在與兒子相處的日常點滴裡,他觀察到了不少蛛絲馬跡。例如,詹閎鈞在農曆新年時,對燒紙錢的金爐感到恐懼,現在在家也不大敢開火;又或是,以往愛和朋友往外頭跑的他,現在週末卻變得喜歡宅在家裡,足不出戶。

「我很擔心他是不是得了人家說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詹爸爸欲言又直,「畢竟,我也不是什麼心理醫師唉」……

「但我知道八仙的事,真的讓他受傷了。」詹爸爸所指的傷,不只是皮肉傷,還有詹閎鈞生理不適而逐漸侵蝕他內心的隱形之傷。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某次父子倆坐在沙發上,結果詹閎鈞突然說,「爸爸,我可以摸摸你的腳嗎?」接著便摸著爸爸的小腿,一邊搥打著自己色澤紫紅、質地粗硬的雙腳傷疤。

「摸起來好軟好舒服喔。我都忘記正常人的腳是什麼樣子了。」詹閎鈞無心的一句話,令詹爸爸五味雜陳,「聽到他那樣說,心裡真的只有心疼啊。」

其實,這一年來詹閎鈞所受的痛,爸爸心底都明瞭。像是在揉洗壓力衣時,只要瞥見上頭咖啡色的乾掉血漬,他便知道兒子腳上的疤痕又裂開了;他也深知,疤痕增生時的癢感常惹得詹閎鈞只能在夜裡屈著腿、坐著睡,睡眠品質奇差無比。

話雖如此,詹爸爸總是看在眼裡,許多感受卻不輕易說出口。「你不要看我不講話,其實心裡很不捨欸。」「只是閎鈞內心承受的已經夠多了,他不需要聽太多無謂的關心。」因此有些話,他選擇不跟詹閎鈞說,而是跟那些能夠幫助他的人說。

像是當初詹閎鈞從出院返家,準備到陽光基金會開始後續的復健時,詹爸爸便特別拜託卓社工多照顧「這悶悶的孩子」;與記者初次見面時,也直說「你寫的每篇稿子我都有看,這段時間真謝謝你陪伴他。」雖然自己常為了工作四處奔波,但詹爸爸一直把這孩子放在心頭上。

前陣子中原大學導師也曾打電話給詹爸爸,關切詹閎鈞課業落後的狀況。

老師,我們家閎鈞以前是體保生,雖然書唸得不多,但他真的有心好好唸。只是燒燙傷後的整片疤痕常讓他不舒服得整晚無法好好睡覺,手指都抓癢抓到長繭了,希望老師能給他多點時間和機會……

詹爸爸這樣告訴詹閎鈞的老師,但這件事,他從來沒讓兒子知道。

「我總是能從旁拉他一把,但最終能真正幫助到他的人,只有他自己。」詹爸爸語重心長。畢竟,傷口仍是長在孩子身上,作為家人的他,能做的就是在孩子需要協助時,伸出援手;不需要時,則給予空間。

一來一往地聊著,詹爸爸男子漢外表下那一抹為人父的溫柔漸漸顯現,記者忍不住說道,「談到兒子的詹爸爸特別給人一種鐵漢柔情之感啊。」

「哎呀,因為那是疼愛的心啊。」詹爸爸邊說,右手邊摸著左胸,那個心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