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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前,父親帶著賴金田種下第一顆樹,現在由他繼續守護這座山。記者許詩愷/攝影

四十多年前,父親帶著賴金田種下第一顆樹,現在由他繼續守護這座山。記者許詩愷/攝影

用三十年種出一片森林 愛樹農夫賴金田

佔地三十公頃的「竹湖山居」包圍了整座山頭,但看似壯闊的美景其實非常脆弱,時刻面對人類威脅,這些自然生態都由賴金田親手復育及守護。記者許詩愷/攝影
佔地三十公頃的「竹湖山居」包圍了整座山頭,但看似壯闊的美景其實非常脆弱,時刻面對人類威脅,這些自然生態都由賴金田親手復育及守護。記者許詩愷/攝影

十歲那年,台東縣長濱鄉農夫賴金田種下此生第一株樹苗,當時尚在世的父親只說這能防止山坡土石崩塌。沒想到四十年過去,繼承家業的他已不知不覺種了三萬棵樹。從自家農地長出一片森林,成為學者生態研究、孩子體驗生態教學的遊樂場。

站在這座山頭面向東方,眼前正好是一片俯視著太平洋的凹谷,左臨長濱海岸,往右遠眺則能窺見三仙台和跨海步橋的輪廓;偶爾還有大冠鷲盤旋上空,五色鳥、角鴞、山羌都是常駐居民,堪稱生態寶庫。

賴金田將這片約三十公頃的農莊命名為「竹湖山居」,其中二十餘公頃雖由他胼手胝足存錢買下、租下,最後通通卻拿來種樹。如此傻子般不計報酬的行為,讓造訪農莊者紛紛稱奇。

三萬棵樹是什麼概念?假設賴金田永遠不需要休息,那麼從開始種樹的1994年忙到2020年,他必須每天種三顆樹才能達到此數量。

近年屢接受媒體採訪,被譽為「愛心農夫」,但對賴金田來說,種出森林的起點並非生態理想,而是一名農民的求生手段罷了。

對農夫而言 種樹的起點其實只是防災

「剛開始不是喜歡種田才留下來,因為我退伍時爸爸身體狀況不好,想說有很多農地都沒在耕作,把它整理整理種個東西,等到爸爸康復我再去外面工作。」賴金田回憶。

想不到一年內父親離世,同樣經歷過務農生活的兄弟姊妹都提議把地賣掉,「不要留在山裡,在這邊沒有出息。」

賴金田卻選擇留下來,陪著老母,也守著老家。當時他仍使用最常見的慣行農法,不排斥人為介入,希望作物長得多又美;豈知每季收成慘淡,賴金田一度猶豫是否要放棄,又擔心母親不適應山下生活。

直到1994年強颱提姆登陸東台灣,狂風暴雨共吹垮361間房屋,造成23人失蹤死亡。他形容災後慘狀:天亮後走出家門,農舍倒塌,整座山光禿禿的,和前一天完全不同,「還看得到遠方有山豬山羌在跑。」

這場天災讓賴金田為大自然折服,也產生不同想法,他開始關注環境保育、改行有機農法,將作物栽種在最適合它的自然環境裡。

隔年農舍重新落成,他和妻子許美菊終於騰出時間完婚。雖然在婚禮當天,賴家大哥忍不住勸弟媳:「趕快說服賴金田把地賣了吧。」

賴金田把農作物、樹木種成混生林,希望盡量減少人為因素,讓生態符合它應有的模樣,這條步道背後便栽種著水果。記者許詩愷/攝影
賴金田把農作物、樹木種成混生林,希望盡量減少人為因素,讓生態符合它應有的模樣,這條步道背後便栽種著水果。記者許詩愷/攝影

大哥沒意料到的是,許美菊其實比賴金田更硬頸。兩人趁災後重新規劃園區,整理道路及水文,讓山林恢復它應有的模樣,並種樹加強土壤抓地力。種著種著,就愈深刻體認保育的重要性。

「我們沒有退路,我們的根就在這裡,必須不斷想辦法解決問題。」許美菊目前已成為竹湖山居總舵手,負責維持農產品銷售及加工通路,接洽外地旅客、學者、營隊;她還有件重要工作,是拉住賴金田往前衝的韁繩。

因為賴金田挑選土地的原則很奇特:一聽說附近有開發案,可能要蓋養雞場,地主打算剷平某區樹林,賴金田就會想盡辦法「先搶再說」,打死不讓山頭景致被破壞。

專心致志過人生 得到錢也換不來的喜悅

和太陽比賽誰更早起,清晨迅速準備下田,三餐吃飽吃滿,也不忘午睡和點心補充體力,辛苦務農到晚上十點早早就寢,台灣農夫的日常生活大多如此。

但賴金田是非典型農夫,他必須在耕作之餘安排時間照顧樹木,又因為農莊位於山區,得耗費更多心力做水保,自己開路整地,搭建營隊用設施。

光種田植樹不夠,隨竹湖山居範圍越來越大,賴金田還向台東縣政府林管處無償認養林地,成為台灣民間第一人;並搜集殼斗科果實供南投縣林業試驗所蓮華池研究中心進行分析,台東野鳥學會也把竹湖山居列為重要觀察點。

認識各界專家後,他主動復育起殼斗科樹苗和螢火蟲,種植青剛櫟、檞櫟、捲斗櫟等殼斗科物種;修剪雜草疏通水道,成功吸引台灣山窗螢、紋胸黑翅螢、紅胸黑翅螢在夏夜來此聚集繁殖。

賴金田的農產品以芭蕉、柑橘、火龍果、柿子為主,均不灑藥且取得有機認證。最常栽種的樹苗包含黃連木、大葉楠、欒樹、肖楠,賴金田自己也無法準確說出近三十年來到底培育了多少種。

種樹沒那麼簡單,為了確保每株樹苗都能健康生長,賴金田搭溫室育苗細心照顧,種入大自然後也要時時觀察。記者許詩愷/攝影
種樹沒那麼簡單,為了確保每株樹苗都能健康生長,賴金田搭溫室育苗細心照顧,種入大自然後也要時時觀察。記者許詩愷/攝影

賴金田雖無法準確說出自己在何年何月何日做了什麼事,但能記得「樹的故事」,他指向的這棵便是約十五年前,開墾這塊田地時所種的第一批。記者許詩愷/攝影
賴金田雖無法準確說出自己在何年何月何日做了什麼事,但能記得「樹的故事」,他指向的這棵便是約十五年前,開墾這塊田地時所種的第一批。記者許詩愷/攝影

「不能號稱植樹,卻只在單一區域種同一種樹,這違反大自然的規律。」於是賴金田的地僅有概略分區,作物通通混雜著長,就如同野地一樣,什麼都長,什麼都不奇怪,動物與昆蟲自然就會把這裡當家。

對賴金田而言,萬物皆有「最適合」的天道,例如植樹時需考量地質乾燥或潮濕,它喜歡在稜線或坡地生長?即使是同一座山,都能再細分出向風面、背風面。盡量減少人為干涉便是賴金田的「造山」守則。

每逢遊客來訪,賴金田還會盡量空出時間帶領眾人「夜觀」大自然,當大夥仍拿著手電筒照路,他總走在最前方摸黑帶領隊伍,一下指著烏漆墨黑的谷地說:「那裡有隻山羌」,一下聽音辨位發現貓頭鷹正在幾點鐘方向的樹上鳴叫。

這些絕技源自賴金田的童年經驗,他必須先步行一個多鐘頭下山,再搭公車去長濱鄉上課,冬天回家甚至只能摸黑走山路,自然磨鍊出非常敏銳的五感,讓他既是農夫,也是一名從小與山林共生的生態導師。

種樹衍生附加價值 成為旅客與孩童的烏托邦

光靠著農務收入,當然無法填補賴金田買地植樹的資金缺口。許美菊為了生計,在多年前決定把部份農舍用地蓋成三間民宿客房,讓竹湖山居附加休憩功能。

還在市區醫院上班時,許美菊會趁回家途中偷閒,半路熄火、關掉車燈,在夜深人靜的山林間坐擁滿天星,忘記在醫院發生的一切。她心想「希望讓大家體會這種療癒感。」於是開始和大學教授合作辦營隊、規劃旅遊行程,向都市人分享這份靜謐。

她感嘆:「第一次辦營隊時,我才知道普通人家的小朋友不會爬樹。」

接著賴金田引水搬石頭造景,徒手生出蓮花池和營火場,再找到適合觀景處修建平台,蓋石窯做成野外Pizza烘培場,現場蔬果皆由自家栽種,又拿出過往幫自家兩小孩架遊具的經驗,搭了獨一無二的森林高空鞦韆。

他展現少年般的笑意透露,今年將啟用一條長達700公尺、距離地面90公尺高的「樹冠層滑索」,遊客可從山谷左側懸空滑到右側,過程中一覽太平洋景色。

從小鞦韆變大鞦韆,即使賴家兒女現在都出外讀書,當年賴金田為他們設計的遊樂器材,卻成了遊客和營隊學童們的最愛,一躍飛天,腳底便是太平洋美景。記者許詩愷/攝影
從小鞦韆變大鞦韆,即使賴家兒女現在都出外讀書,當年賴金田為他們設計的遊樂器材,卻成了遊客和營隊學童們的最愛,一躍飛天,腳底便是太平洋美景。記者許詩愷/攝影

繼承家業三十多年來,賴金田雙手滿是辛苦工作留下的粗繭,以及農夫特有的筋絡。記者許詩愷/攝影
繼承家業三十多年來,賴金田雙手滿是辛苦工作留下的粗繭,以及農夫特有的筋絡。記者許詩愷/攝影

但藏不住興奮的說明隨即引來民宿總指揮許美菊插嘴:「一定要包含環境導覽和解說,我會強迫他們聽完課程,不是玩玩就走。」她解釋,種樹衍生出竹湖山居的附加價值,那是一種誘因,並非結果。

何謂結果?許美菊認為,都市人會害怕黑暗、害怕昆蟲的原因是「不了解」,她希望拜訪竹湖山居的旅客,參加營隊的孩童能透過活動接觸自然,從中學習,最後從「不了解」轉為「關愛」。

都市人老是說退休後要到鄉下種田,許美菊則直言,農家生活並不浪漫,是真真實實的辛苦,唯一幸運的是「當年決定開始植樹」的念頭,竟意外讓這座山成為最適合帶領孩童、都市人沈浸自然的場地。

「我覺得人一定要先為大自然感動,才會深切體會它哪裡生了病。」許美菊自詡為引導者,希望帶領人們走入山林,以自家農地傳達她對環境的愛與擔憂。若一百個人裡頭,能有十個人透過這趟旅程而感動,辛苦便足矣。

三言兩語說不盡 這是外人無法體會的富裕

賴金田種樹為保育,許美菊種樹為教育,回顧三十年,許美菊不後悔隨賴金田入山求生,又花上更多力氣打造一座有理想性的農莊。

再問賴金田怎麼看待這過程,他想了老久才擠出一段話:「真的很辛苦,一路走來都很辛苦。」

「堅持種樹」這件事,便是他無法用文字形容,意在不言中的答案。深知大自然如何殘酷而脆弱,賴金田卻從未想過變賣這片他深愛的土地,願意花上一生守護。

十歲種下的那棵樹在前幾年得褐根病枯萎了,它剛好位於竹湖山居正門前,留著怕傳染給其他樹,又可能倒下壓壞農舍,賴金田只好將它連根拔起,靜置山路旁當成長椅。

結束採訪後請他坐在上面拍張照,賴金田手扶著三萬顆樹中的編號No.1,一邊輕拍一邊喃喃自語,取之自然就要回歸自然。

先為了務農走上種樹路,再為了守護山林種樹,竟也種出條前無古人的道路,對五十餘年來生活在山裡的賴金田來說,名聲只是誤打誤撞得來的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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