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苑玲(十八)傷後三百日的大憂、大喜與大悲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簡苑玲的二姊生產了,一個健康的男寶寶。原本陪她生活的大姊,趕著回家幫忙照顧小孩,留她獨自一人在宿舍。這是受傷近三百天以來,她首次獨自一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洗壓力衣,在臉書稱讚自己好棒棒的同時,也終於能夠放聲大哭。哭了一整夜,將委屈難過傷心種種情緒都哭嚎出來。
其中包含思念,對外婆的思念。八仙事件發生後,家人時常到台北照顧生死未明的簡苑玲,年邁的外婆也在這個時候感冒了。「外婆說快好了不想看醫生。那天早上一如往常的騎摩托車去田裡忙農事,和舅舅兵分兩路在不同的田工作,等舅舅完成工作要去和外婆會合時,看到機車倒在路邊,外婆倒在路中間,已經無呼吸心跳,送醫急救後仍宣布不治。」簡苑玲談起當時的細節:「當時是舅舅送外婆去醫院,舅媽隨後趕到。舅媽打電話通知媽媽和二姐一起趕到醫院。後來舅舅和媽媽離開,舅媽在外面打電話聯繫人,急診室只剩二姐。」
簡家二姊當時將外婆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阿嬤,你要做阿祖啊。」
簡苑玲一出事,開車載母親北上的,就是二姊。在這生死難關中,也多由二姊跟眾人交代妹妹的狀況。簡苑玲昏迷期間,臉書上有的記錄,都是二姊寫下的,充滿濃厚感情。她們姊妹個性最像,好強重義。為了照顧妹妹,簡家二姊日漸削瘦,卻也發現身體變化。懷孕了。結婚一年,她懷了夫家的長孫。然而,喜訊卻在這個無暇好好照顧自己的時候來到。
老天爺像是對劇本不太滿意,要多加幾筆一般,當簡苑玲出院後,外婆就在這個時候去世。「苑玲住院是大憂,二姊懷孕是大喜,苑玲出院一週外婆過世是大悲。」簡媽媽曾這麼描述簡家這時間的經歷。
這一整年,簡家發生很多事。像是發生事情的這一年春天,簡家人跟著外婆隨媽祖遶境。家住北港的他們,信仰虔誠,稱媽祖卻很親和:「阿婆仔。」簡家二姊在遶境時,做了個夢,夢到隔年跟著媽祖遶境時,懷中多了個孩子。「胎夢啊。」外婆說。
他們約了這年夏天遶境,也約好了隔年還是要跟阿婆仔走。但外婆都爽約了。
今年,他們都沒有心情參加熱鬧,而小名「小祖」的寶寶,這個時候誕生了。
「因為外婆,所以叫小祖嗎?」我問。
簡苑玲點點頭:「也是因為媽祖。」
不過三百天,簡家人在生與死之間走過幾回。情感越發凝結,但遺憾始終強大。眾人心裡都有能說不能說的心事。留待時間,好與自己和解,並對命運理解。讓生命自己訴說一切。
過年前,挺著八個月肚子的簡家二姊,邀簡苑玲拍沙龍照。原本想記錄自己最美麗的一刻,那個孕育生命的身體。想一想,她找了自己的妹妹來拍,那個身上都是疤痕的妹妹。「懷孕的身體,實在不能說很美。」她知道,而她也希望妹妹正視自己受傷的身體,並且接受它。
攝影師非常盡心地,找來了事件發生時的新聞影片,製作出浴火鳳凰的效果。簡苑玲身上的傷疤,像是說明了自己的故事一般,顯得相當生動。與姐姐相望那刻,她哭了。百感交集。
都是為了生命。
簡苑玲(十九)阮阿爸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母親節前夕,傳訊給簡苑玲:「要不要對媽媽說些話?」
「不要好了。」遲移了一陣,她終於回應:「不是我的style。」
「我想也是。」跟了簡苑玲這麼久,已經能判斷她想揭露與不想揭露的。
「那……我們來談你爸爸。」我不死心。
受傷三百多個日子,簡苑玲始終堅強獨立毫不示弱,與其他傷者比起來,她不呼天搶地,也不「哭爸哭母」,總有著一人對抗全世界的氣勢。但這嬌小身影化成的巨大影子,其實是簡家人共同投射出來。這其中有大姐的溫和,二姐的義氣,弟弟妹妹的支持,母親的不認輸與父親的善良。每次採訪簡苑玲,她的母親或大姐必在旁,二姐一直在網路上為她加油打氣,弟弟妹妹偶爾耍寶。但就跟大部份傳統家庭一樣,父親少見身影。
我對簡爸爸的第一印象,是從媒體上得來的:北港鎮民簡昭富擁有六名子女,退休後還擔任家扶中心的寄養爸爸,領養三名小娃兒;女兒在八仙事件受傷後,家扶中心擔心簡家分身乏術,想找人代養,但簡昭富捨不得,留下來繼續照顧,「已經很難過了,看不到這些孩子會更難過。」父親節,女兒還在醫院和死神搏鬥,簡昭富只能抱著這幾個稚齡孩童,在心裡為女兒打氣。
開始結痂週記採訪後的某天,我突然想起這則新聞:「原來簡苑玲就是這個簡昭富的女兒。」再回頭查這新聞,發現在另一則報導提到簡苑玲當時已經脫離險境,也和父親視訊,但「父親節快樂」五個字就是說不出口。報導劈頭就說,「因為受傷讓父母不快樂」的自責,讓她無法講出謝意和祝福。
一年將滿,問簡苑玲母親節有何表示,她仍堅持:「我沒辦法說出母親節快樂這幾個字。」取而代之的,是她在臉書上描述那個周末如何捉弄簡媽媽,讓她又氣又好笑。很像不好意思告白的青少年,以惡作劇來吸引心愛的人注意那般(好吧,這是記者本人的腦補),完全逆向操作。
「那謝謝爸爸好不好?」我提議,母親節談父親,也是逆勢操作,「反正我們都這麼叛逆。」
簡苑玲哈哈大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回我:「我爸想我們的時候,都不直接跟我們說,都叫我媽打電話給我們。」
嗯嗯嗯,嗯?然後呢?沒有然後了。
我只好代為描述我所知道的簡爸爸。他在高鐵站等車北上看女兒時,無法坐下來,始終不安地走來走去,十分焦急;他會戴著手套握握女兒的手,鼓勵她,看著她被推進手術房;為了祈求女兒平安,有著堅定信仰的簡爸,不停到寺廟祈求上天保佑;原就樂善好施捐米給慈善單位的簡爸,在女兒脫離險境後,為了感謝老天爺,繼續捐米……。
簡爸爸種田不施農藥,當田裡出現雛鳥和鳥窩等新住民時,他很快樂;簡爸爸看到流浪狗會撿養,讓他幫忙看家,狗兒後來被小偷毒死,他難過得不得了……。
五月二十日,是簡爸爸生日。在反覆說著「不是我的style」、「我說不出口」這幾句話說得像是唱rap一樣的簡苑玲默許下,我代為說出:
簡媽媽,母親節快樂。謝謝你。
簡爸爸,生日快樂。我愛你。
以及,八月父親節,簡苑玲可能還是說不出口的:
父親節快樂。
簡苑玲(二十)我以為回學校後就可以順利完成學業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黃奕瀠
八仙事件發生後,一整個暑假,簡苑玲幾乎都在醫院度過,隨著開學時間越來越接近,掙扎考慮也就越來越多,「到底該不該休學?」
當時,她正要升上碩二。比較重的課,碩一已經修完了,剩下的大多是選修和meeting,負擔應該不會太大。「如果我休學了,會不會就回不去了?」像這樣的想法,屢次在簡苑玲腦海中盤旋。但父親與姐姐是希望她休學的,把身體養好,復健做好,才重要,獨獨母親持反對意見:「你要把讀書當目標。人生都要有目標,才知道如何往前走。」簡媽媽擔心的是,如果簡苑玲沒有目標,或許就不想活了。
簡苑玲決定回學校,並把「八月底出院」視作短期目標,認真復健與休養,最終順利上學。「那時我課排在一、二、三,其他幾天住在新莊,到陽光復健。」她把時間切分得很好,以為就可以這麼順利。
剛上學時,簡媽媽會陪她走到教室。從宿舍到上課地點,一般只要十分鐘,但受傷後,她得花上兩倍的時間才走的到,「而且走一下就會喘,汗流浹背,必須要停下來休息。」簡媽媽幫她提包包,防止她重心不穩跌倒。畢竟,簡苑玲身上禁不起再多的傷口了。
就這樣子度過了一個學期,到第二個學期的現在,簡苑玲已經能自己步行到教室,似乎一切變得順利,但狀況還是不同於過往。「同學們認真讀paper,想法有了激盪,思想進步很多。我看到他們學習上的改變。」反觀自己,在學識上沒什麼長進,作為一個研究生,也沒有任何研究生的狀態,「就只是一個會出現在教室、學校的人而已。」
「為什麼他們有成長,你沒有?」
「因為他們積極討論,讀paper。而我沒有。」研究生該做的,簡苑玲都少做,一來是受傷後無法自由行動,難以加入同學的活動,日漸疏離,二來也是她自己心力已經不在課業上。「我要對抗很多事,包含我自己的身體,已經失去心力去應付學業,只求能過關就好。」
她投入百分之二十的時間心力在課業上,剩下許多時間放在自己研究收案和身心的復健上,然這個部分卻因為許多原因,遭到挫敗,以至於這整個學期的心血付之一炬,都要重來。然,碩二即將結束,她要面臨的挑戰是七月一日的實習。到了實習單位,不比學校,必須全力以赴,她得把身體養好,以防無法負荷,還得複習過往所學,否則跟不上。
我想起上個學期結束前的那次訪問。那個晚上她從宿舍下樓,不停說著才穿過一次的套裝已經穿不下──為了隔天實習的面試,她正試穿衣服。因為受傷,因為吃太多蛋白質,簡苑玲身形不若過往,正為面試而緊張的她,被自己的衣服扯後腿,竟無暇考慮緊張的問題,眼下擔心的是:「明天是否來得及買新衣服?」
這樣兵荒馬亂的情景,似乎就是這一年生活的寫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