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芷凌

1991年生
73%度灼傷
台北市,上班族。

楊芷凌(五)「跪」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那天我也有去看雪喔!」一進門,芷凌開心的對我說。

寒流那天,芷凌爸爸開車載全家登上桃源谷,不時叮嚀家人「凌不能動!不要動她!」爸媽不畏低溫,把外套留給她,儘管穿了三層羽絨外套,身體仍舊凍的不得了。天氣越寒冷,疤痕攣縮越劇烈,芷凌仍強忍身體劇痛和家人上山,留下難得的雪景全家福照。

原本活蹦亂跳的她,最在乎腳復原的程度,因此每天晚上都會自己加強訓練腳部運動,一個禮拜下來,職能治療師也稱讚芷凌腳的動作範圍進步了。芷凌的膝蓋關節處沒有植皮,一般來說關節處的皮膚比較薄,所以我們能很容易的就摸到骨頭,因此儘管火燃燒的程度一樣,一但燒到關節處,燒傷的深度便會更深,疤痕因而較厚,攣縮程度也會越嚴重。疤痕越厚,顏色越深,成熟的疤痕會變軟,顏色也會隨之變淺。就算復原的再好,也只能恢復到一般人的八成柔軟度。又因為關節處常使用,壓力衣無法有效抑制疤痕增高,所以關節處可以說是燒燙傷病患復健最困難、也最痛苦的地方。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芷凌做完手部的職能治療,就會下到同棟大樓的燒燙傷日間照護病房,和其他八仙事件的傷友一起做腳部伸直和彎曲的物理治療。「跪」是芷凌最害怕的動作,每逢跪,必定淚眼婆娑穿插驚聲尖叫。一般跪姿臀部會很自然的靠在小腿上,但對於膝關節燒傷者來說,光是要將坐姿切換成跪姿時,就要至少花上五分鐘。五分鐘結束,也僅能停在長跪姿。接下來最痛苦的部分便是要慢慢將臀部向下壓碰到小腿,每一公分的進步,都是一萬分的痛苦換來的成果。跪姿之所以如此痛苦,是因為從膝蓋、腳踝到腳背整條腿有疤痕的地方都會被用力撐開,像是身上的皮膚將被猛烈撕開一樣,痛苦難耐。

芷凌結束跪姿復健,社工拿衛生紙幫她拭淚,告訴她現在是最困難的關卡,只要過了就是她的,要快一點或是慢一點,由芷凌自己決定,只是當速度太慢時,物理治療師一定會推她一把。芷凌的雙手總是維持在一個不合理的角度蜷縮著,她告訴記者,這是因為她的身體還無法放鬆,就像她仍然覺得這是一場惡夢,無法接受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心靈的壓力依舊沈重,等待雙手自然擺動的那天,芷凌已經走出了傷痛。

 攝影/朱麗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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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芷凌(六)離開舒適圈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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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春節,芷凌一家都會回宜蘭奶奶家過年,每天睡到自然醒,吃完飯和好久不見的親戚朋友打牌、看電視,舒舒服服的度過年假。今年過年,仍要回宜蘭,只是回家的樣子和以前再也不同。

馬偕醫院的物理治療和職能治療從二月五日起暫停十天,治療師們每天叮嚀芷凌年假該做哪些動作,這十天,芷凌得靠自己復健。醫療團對針對每一個傷友都會找一個主要照顧者,芷凌從小個性就特別獨立,很早就搬出家裡到外面租屋工作,對芷凌來說,她的主要照顧者就是自己。從復健到換藥,她都可以自己來,只是對於身上有七成燒傷的她來說,按摩力氣不足和手肘無法彎曲,仍不足以完全照顧自己。

復健的苦已在日常的反覆循環中刻入治療師的眼裡,他明白鮮有人願意在家復健時讓自己痛這麼久,除了叮嚀病友,更會要照顧者不斷提醒和協助病友,才不至於使進度停滯。記者問到,之前若是遇到像春節長時間的復健空窗,醫院方面除了教導主要照顧者協助按摩和伸展運動外,還會做哪些處理?尤其像這次同時影響這麼多人的復健,醫院可以提供什麼樣的協助?職能治療師雙手一攤告訴記者,「我們也是第一次遇到大量且大面積的傷患。」眼神中的無奈吐露出還是只能靠傷友和家屬們自己努力。

馬偕醫院因為有大量八仙事件的燒傷患者在此治療和復健,因此特別在整形外科底下另聘請了一位擁有二十多年協助燒燙傷經驗的社工負責這一群年輕人。從一月五號開始停止十天的復健,對於家屬來說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為不管他們再如何謹慎、提供協助,仍然害怕一但做錯會讓自己得親人更加痛苦。但是對於醫療人員來說,年節休假是勞工權益,他們當然也理解家屬的擔憂,然而犧牲休假權益去照顧病人,醫護人員得不到好的休息,病友也不可能得到最好的照顧品質。病友們聽到休息十天無不驚恐,雖然可以停止十天的魔鬼訓練,但也代表他們前往康復的路上得暫時慢下腳步。

由於床位不足,有傷勢更嚴重的患者需要入住復健機構,芷凌年後將搬到阿姨家,請阿姨打理三餐,緩解自己營養不良的狀況。芷凌在機構時的室友們已經在復健中心附近租房子,也幫她留了一個房間,等她調整好身體和行動方便後再回來一起住,陪伴彼此共同奮戰。

「住在那邊不會再進步」,芷凌認為離開機構其實是個正確決定,這樣她才可以逐漸回歸正常人的生活,畢竟最終,她還是得回歸社會。

楊芷凌(七)進步的等待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攝影/朱麗禎

去年六月二十七日八仙事件發生,484人受傷,15人死亡。芷凌是躲過死劫的倖存者,全身百分之七十三的二、三度灼傷,儘管拒絕了死亡的邀約,但通往康復之路仍是荊棘遍佈,路並不好走。九月出院,芷凌和媽媽約定半年後要一起去日本旅行。半年是一個復健里程碑,芷凌期待那時候腳已經可以自由伸直或彎曲,像個正常人一樣走路;疤痕放鬆狀態可以從十分鐘變成一小時,不要再那麼的緊緊拉扯皮膚。

距離約定好的四月日本之旅越來越近,芷凌加把勁的練習,但心中也開始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夠實現約定。「我好怕到時候根本去不了」,想著自己復健半年後應該要有的樣子,芷凌現在走路起來仍彎彎歪歪的,也許計畫還是趕不上身體變化。

今年七月表姊即將完成終生大事,並邀請芷凌當伴娘。前幾天,表姊把挑好的伴娘服line給芷凌,是一件平口露出肩線的白色小禮服,表姊告訴她不用害怕別人的眼光,如果不喜歡,她們可以再一起去挑選。芷凌看到禮服時驚覺表姊可能不夠理解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她並不是害怕別人的眼光,而是穿上禮服後會露出大面積的壓力衣,反而會嚇到賓客。芷凌心中想當伴娘,但又怕造成別人的麻煩,說服自己也許擔任收禮金的接待會更合適,她仍在兩端徘徊猶豫。芷凌的個性一直都是這樣,體貼他人,害怕給別人添麻煩,只要結局圓滿,自己後退一步也沒關係。

八仙事件儘管過了半年,對芷凌來說,她依舊不斷再經歷這起事件,人在情境中,這個夢從來就沒有變得更真實。就算痛苦是紮紮實實的由身體承受,她仍相信自己只是還沒有夢醒而已。「這個腳我真的跟她很不熟」,芷凌回想起那個活蹦亂跳的自己,因為活潑外向的個性讓她和好友選擇一起參加Color Party。回頭望向復健床上不再靈活的雙腿,「現在想怎麼跳,就怎麼僵」,芷凌一字一句慢慢吐出。

隨著事件的遠去,人們對傷友的關心逐漸減少,芷凌認為很多人以為他們好了,但事實是現在才是最困難的時刻,而且不知道還會持續多久。傷友們面對以前容易做的事情,例如刷牙、吃飯和上下車,現在仍不方便。以芷凌來說,每天復健搭乘計程車時,得先將臀部坐穩椅墊後,將雙腳高舉過頭,晃過車門,再經過副駕駛靠頭墊才算是完成動作。一秒上車都可以是三十秒的高難度動作。過去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如今看來支離破碎,生活所需的技能一切歸零,重新開始,進步成了日常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