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伃均

1994年生
47%灼傷
台北市,學生。

鄭伃均(二十二)還是沒有好,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八仙事件後,這一年來,伃均進出過加護病房,出院後再度入院進行過兩次重建手術,在這之中每周都會到新北陽光重建中心進行復健,身上的傷口逐漸少了,換藥速度也越來越快,但壓力衣跟復健仍是免不了,是跟疤痕的長期抗戰。只要與人交談時,伃均總是會掛著笑容,然後有禮貌地問候著人,只是在笑容底下、夜深人靜無法入眠時,難過的情緒仍是存在著,眼前漫長的復健之路,以及是否能返回學校,未來的目標又在哪,她依舊不是太樂觀。

談起一年來的心境,伃均說:「覺得好像還沒轉變,還是一直沈溺在那個(情緒),連出門都沒辦法,就覺得不知道、每天就是心情不好。」

沒有辦法像其他人一樣,說出自己很好。

「其實旁邊的人不會太去問一些事情,可能只是加油,就謝謝,不會特別去問太深入的話題。」談起他人對她的關心,有時可能也無法言及太多,一般人對於燒燙傷的了解並不多,也不知道該如何關心起。

旁人不敢直接向伃均本人問的,就會轉向哥哥或家人詢問。「有些人可能不敢深入問本人,但就會來問我:她最近好嗎?狀況有沒有比較好?常常會這樣關心問候。其實當我遇到這問題,我真的答不出來,因為她真的也並沒有好,還是每天必須要這樣,癢、痛、心情還是不好。」

什麼樣才算好?哥哥想問,「我就只能說時間還不夠,可能時間要滿長的。爸爸也是,現在上班也都會被問,他也常常說,他答不出來。」

「我覺得也不僅僅是她,到現在快過一年,疼痛跟疤痕一切都還沒有結束,不僅是她,我也依然身處其中,現在我做任何事情還是會考慮到她。」當朋友們邀約時,哥哥沒有辦法像過往一樣爽快地答應:「因為當我想到我可以快樂去做這件事情,但是我妹呢?」

哥哥過去曾經也有過生病的經驗,不明的原因,全身的皮膚起紅疹、也會癢,雖然身體部份可以用衣服遮掩,但臉沒有辦法,也因此他對於妹妹的感受較能夠了解、理解為什麼伃均會封閉了自己。他說:「因為當時我也封閉了自己。」他會把自己投入在伃均身上,去想發生在她身上的感覺。「其實身邊的人都看到我們的狀況,真的覺得她很勇敢,畢竟是一個年紀這麼輕的人,遇到這些事情,其他人也許沒有辦法想像日子該怎麼過下去,但他們真的覺得她很勇敢。」哥哥的同事也在去日本時帶了御守回來,表達著對伃均的關心,以及祝福。

「到現在我也還沒有走出來,我也知道這是個過程,因為在陽光看到許多過來人、Selina也是,現在他們也能夠過得自在。」哥哥說,「我也知道,她好,我們就會好,但就是再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回到原本的生活。」

鄭伃均(二十三)不缺席的父親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爸爸幫伃均換藥。 圖/受訪者提供
爸爸幫伃均換藥。 圖/受訪者提供

在重建中心門口,或是每月一次在醫院的回診,結束時伃均的爸爸總會開著車來接伃均與媽媽回家,雖不像媽媽總是在伃均左右,也鮮少參與家屬傷友之間的出遊或聊天,但他以默默陪伴的方式,在伃均這一年的過程中,做出他的努力。

「換藥都是爸爸在換喔!」

在採訪的篇幅之外,居家的生活裡,父親未曾言說自己做過的事,每一次採訪在跟伃均道別時,父親也都是向其他復健的傷友點頭示意,然後打開車門,讓母女兩人上車,回到家裡,親自替女兒換好四肢傷口的紗布。

「因為我會滴淚,剛開始在醫院裡幫她按摩時情緒也很低落,摸到她手上的坑疤,凹凸不平,眼淚都掉出來、哭不停。」媽媽談及爸爸之所以會接下換藥這件事,除了是覺得媽媽換藥的動作太慢(爸爸說,媽媽換藥從吃完晚餐開始換,換完都要天亮了!要是他來做,只需要四到五個小時),一部分也是為了承擔下媽媽的情緒,儘管爸爸也是會難過,畢竟伃均是家中三個小孩裡年紀最小、也最黏他的,而比起已經年長的他們,伃均本應擁有的是年輕的肌膚,仍有許多未來,還要找對象,也因此他們總是央求著醫生可以把她治療好。

「怎麼好好一個人會變這樣?」他問。

從小最疼伃均的爸爸,總是愛女心切,過去伃均要是穿著熱褲或背心出門被他看到,爸爸就會忍不住碎念,要她換上長褲出門。伃均說,現在想穿也沒辦法了,能夠露出的肌膚剩下肩頸處,還有可以上妝的臉龐。「好像有點虧。」伃均苦笑道。

去年八月剛出院時,一家人無所適從,不知道要怎麼照顧起伃均身上許多清創後、仍待自行長皮的傷口,因此一出院便驅車前往新店陽光之家,去學習燒燙傷患者的照顧。儘管捨不得、心疼,爸爸依舊接下媽媽遞來的紗布、藥膏,一層一層地敷上傷口,照顧著他最疼愛的小女兒。

父親在這一年的復健、半年的《結痂週記》中,也許報導中著墨的篇幅並不多,也並不是那麼多話,但他在陪伴伃均的過程中,卻未曾缺席過,伃均的每一個癒合的傷口上,都有著父親努力的證明。

鄭伃均(二十四)終曲:繼續完成一年前未完的目標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江佩津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即將迎來最後一週的結痂週記,八仙事件一週年也逐步到來,伃均即將再增長一歲,日子卻依舊如常——有時間就去復健、回診,繼續每個月打一次雷射,只希望返回學校的日子再近一點。

在醫院的門診,伃均進入診間,褪下壓力衣,醫生審視著伃均雙手的疤痕,拿起相機記錄著。這次雷射要打哪裡、疤的顏色有沒有比較淺、遇到的傷友聊著保險能否給付、這次雷射又打了多少錢,傷友之間的話題圍繞在這上頭,醫生也企盼著能以各種方式,像是積極地利用手術去改善,讓傷友可以早日恢復正常生活。

只是,伃均推遲著手術的時間。「因為要去上駕訓班。」醫生聽聞,覺得不可思議,應該要是先把身上持續增厚的疤痕、造成疼痛的病灶先處理掉,再去考駕照,但伃均一方面是因為已經繳完駕訓班的學費,一方面是希望可以早點拿到汽車駕照,往來復健看診的計程車資就可以多省下一點。

「一年前本來也是想,七月要學開車,結果六月就出事,計畫都泡湯了。暑假本來計畫說要去哪裡玩,結果也沒有,都躺在醫院。」

一年前的目標,重新拾起,也是被現實迫著,繼續推上原本的軌道。

八仙事件帶來的也是部分家庭中一定的經濟負擔,儘管到十二月底前仍有往來復健與醫療場域的交通費用補助 ,部分人也申請領有重大傷病卡或身心障礙證明,在所載的傷病治療上(八仙傷友多為外科)能夠有所減免 ,但像是染料雷射等自費醫療項目,保險也多無法給付,每次療程以發數計算,端視所需範圍大小,每月一次,至少要做到六次以上才能顯著見效,則成了經濟上較為沈重的負擔。

媽媽在與其他傷友的父母交流時,自嘲道:「在群組裡聊,媽媽們說沒辦法,小孩就得痛運(台語),不只痛運,還有破財。」

事件發生後,伃均原本就讀的大學三年級無法繼續完成,距離畢業仍有幾年的路要走,眼看延畢是必要的,媽媽仍不懈地希望能把伃均身上的燒燙傷治療好,只要醫生說疤痕顏色有比較淡,她說就要繼續打雷射或手術,儘管常常被伃均說真是狠心,讓她去受皮肉痛。「我最想把她的手先治好,不管要花多少錢,因為腳還有辦法穿褲子遮,但她的手是要給人牽的。」媽媽這樣說著。

這個月的雷射療程結束,在醫生的領隊之下,大家離開治療室,返回門診處付費,伃均在皮膚科的櫃檯前看著乳液,叫媽媽等她一下,想要看乳液多少錢,有沒有比較便宜;她也在打雷射之前聽到旁邊傷友是來打背後取皮的疤痕,因此就在這次問了醫生能不能也打看看背後的疤,過去都是先處理手上的疤痕。穿著夏天露出肩背的衣服,「因為會被看到。」她說。所以想會被看到的地方趕快好起來。

打完雷射後,伃均跟新認識的傷友聊起天,她叮嚀著對方打完雷射的地方會有紅豆狀的斑點,是正常的,會結成痂皮掉下來,只是也要小心長成水泡。

《結痂週記》的最後,伃均說:「反正又不是不會見面了!」在傷友身上,傷口並不是結痂過一次就會好,而是在每一次的努力與改變中,緩緩地,痂皮越來越薄,疤痕顏色益加淡去,但無論如何,這一個細膩、親人、溫暖的女孩則是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