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祺育

1994年生
85%灼傷
新北市,學生。

林祺育(五)我覺得沒有用啊!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佐渡守

祺育復健幾乎全勤,唯一一次缺席,是被士林地檢署找去問話。然而他所關注的究責問題,...
祺育復健幾乎全勤,唯一一次缺席,是被士林地檢署找去問話。然而他所關注的究責問題,卻從未讓人獲致滿意的答案。 圖/林祺育提供

經過了數度的訪談,八仙重度燒傷的祺育開始顯露抗意與倦態。

從不時低頭刷手機、對話時迴避視線,以及越來越加被動與模稜兩可的問答中,祺育最後終於從嘴邊吐出幾個字:「我覺得沒有用啊!」

側面了解,祺育身邊一同受傷的死黨好友,對八仙事件發生以來媒體的報導,以及媒體造成的、氾濫的負面輿論,十分反感且充滿戒心。即便在慶生的場合,雖然這群好友們表現十分溫和有禮,也並未明白拒絕記者在場,但當我小心探詢:「你願意談談現在的感受嗎?」每一個都報以近似的回答:「謝謝,不用了。我們只想平靜地過生活。」

在老師、同學、與家長的形容中即知,祺育從小就是個擅長察言觀色、善解人意的孩子,對於接受報導採訪與記者介入他和好友相處的生活片段,可以想見他對死黨們應該是充滿歉意與為難。

此事經過溝通後,最後我們達成共識,先暫緩對祺育個人的近身採訪,尊重祺育「與死黨站在一起」、「任何事都阻擋不了他們同進退」的決定。

   

事實上,除了對媒體與輿論的灰心,幾次的訪談下來亦令人不難理解,包含祺育在內,許多傷友與家屬無法接受公部門對真相釐清與究責的作為及態度──「政府真的與人民站在一起嗎?」一連串令人疑惑的團團迷霧,經過一百多天,在祺育與傷友心中挫折到只剩下一句「我覺得沒有用啊!」的結語。

自出院之後,祺育赴新莊的「新北陽光重建中心」復健,幾乎全勤,從未間斷。諷刺的是,讓他無法保持全勤紀錄的唯一一次,是被士林地檢署找去問話而破例。然而他所關注的究責問題,卻從未讓人獲致滿意的答案。

有一次,祺育在媽媽陪同下,一起前往慈濟分享生命故事。大愛的師姐們覺得祺育面對生命的鬥志與韌性,恰恰可以鼓勵那些找不到未來方向而喪志的成年人。活動結束,回程中,祺育問媽媽:「我這樣子分享,也算是回饋社會了嗎?」這件事從林媽媽的口中說出,我看見她的眼睛閃爍著「我的孩子100分!」的滿滿笑意。

林祺育,對自身的生命傷痛有無盡的毅力,對他者的生命傷痛有奉獻的溫度。唯獨對政府處理八仙這起重大公安事件的後續種種表示無言……

我們的「有關單位」,您,看見了嗎?

林祺育(六)愛很簡單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佐渡守

數算八仙事件發生後,每一個與祺育共同度過的日子,每一份煎熬,以及,每一次的破涕為...
數算八仙事件發生後,每一個與祺育共同度過的日子,每一份煎熬,以及,每一次的破涕為笑。 圖/林祺育提供

「我還記得那扇窗。」林媽媽的眼神望向遠方,讓記憶帶著她回到雙和醫院,那間祺育與死神奮戰的病房。

每回夜裡醒來,我都會靠著那扇窗,看看夜景,看快速道路上川流的車燈,然後想:「這是一種甜蜜的負擔,我永遠不會忘記。即便累垮了自己,也永遠不想讓人代替」。

林媽媽說,其實時間過得很快,半年前的事情,如今依然歷歷在目,恍如昨夜。不僅如此,她還可以一一數算八仙事件發生後,每一個與祺育共同度過的日子,每一份煎熬,以及,每一次的破涕為笑。

八月八日,第一次取頭皮做植皮手術,那一天剛好農曆七月鬼門開,整整作了一個月的植皮;十月十五日,出院,護理師都很疼他,幫他作了一本很精緻的紀念冊送給他;十一月八日,我陪他去關渡園區見上人,領受上人的祝福,上人還送他一串佛珠喔;十二月十日,我帶他去歡樂耶誕城,順便運動運動;一月十一日,回診,剛好很照顧他的一位陳醫師生日,就買了小蛋糕跟咖啡去慶生……。

林媽媽翻著手機裡祺育的照片,一件一件訴說著祺育從住院到出院的點點滴滴。其中一張,是母子兩人戴著喬登帽一起耍寶自拍的生活照,確實讓人得以深刻感受到,他們平安時可以一起歡笑,苦難來臨也想陪同一起撐過的心情。

平均每週一次,總共動了一、二十次手術,每次開完刀,醫生都說『看看能不能熬過這個禮拜』,每個禮拜都是周而復始的煎熬。所以就想時時陪在他身邊,親眼看見他平安度過危險期。

轉出加護病房之後的祺育,24小時的看護全都林媽媽自己來,不願假手他人。「插管會讓喉嚨很乾,但每次只能喝5cc水而已;截去小腸後食量很小,一次也只能吃幾cc,且吃完就吐;大量的點滴,讓尿量很大,大腿植皮怕感染,所以每小時都要處理……吃多少、喝多少、尿多少、大便多少,每樣都要秤重與登記,護理站與病房兩頭跑進跑出,24小時不分日夜,每小時都要重來一次。」

林媽媽擦了擦眼角,繼續說:「我已經很慶幸、很安慰了,我的孩子終於回到我身邊,再怎麼辛苦,付出都有了代價,想想有些父母,連付出的對象都沒有,努力的空間也沒有了……。」這是第二次林媽媽為失去孩子的父母親落淚,在一旁的我,也只能梗著酸楚的喉嚨無言。

走筆至此,突然覺得,愛很簡單,也很困難。想到林媽媽說的,那時失去時間感的祺育,在加護病房裡,從15天的昏迷中醒來,插著呼吸器的他無法說話,於是他艱難地用包著紗布的手,危顫顫地畫了一顆心,做為甦醒後跟媽媽說的第一句話。

我想,筆劃很複雜的「愛」字,有時在人間誰都無法言說,卻在這次劫難之後,無論未來還有多少困頓,都已化為一顆簡單又昭然的心,像祺育這對母子一般,刻入彼此真情相待的親子、友朋、手足之中……。

林祺育(七)我的志願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佐渡守

「都已經這樣,不然要怎樣呢?」 圖/佐渡守
「都已經這樣,不然要怎樣呢?」 圖/佐渡守

這一日,與祺育媽媽相約在她的工作場所見面。進入這家公司大門,耳邊傳來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許多快步奔走的人影從我身旁錯身而過,還未見到林媽媽,就已感受這裡瀰漫著新年度熱絡忙碌的氣氛。

我被林媽媽延攬至她的辦公區入座,放眼四面牆上,掛滿了琳琅滿目的證照、業績獎章、錦旗等功勳。說起來,林氏一門可謂「金融家族」,包含林祺育,從雙親到孩子四人,全都從事保險理財相關行業。

不過話說回來,祺育原本對未來的想像不是這樣的。

   

從林媽媽的口中得知,祺育從小作文書寫《我的志願》,當別的小朋友還在天馬行空夢想未來要當總統、當科學家、當太空人遨遊宇宙,祺育那時就已經清楚篤定地寫道:「我想當獸醫。」

在他的臉書上,時不時就可以看見他與家中小黃狗「牛仔」的親暱「對話」,或轉貼可愛動物照、或關心動保新聞,由此得以想見,除了熱衷運動之外,這些毛絨絨的夥伴動物,就像他心裡的一塊糖,經常讓他暖暖地,嘴角上揚。

  

不過上到大學之後,一來當然是從小對雙親專業領域耳濡目染的緣故,二來向來順服的祺育也願聽從父母的勸說,於是,他改變志向,從海洋大學轉讀致理科技大學的金融保險科系。

還不滿20歲,祺育即已啟動他未來的人生規劃。

轉學後,他為自己設定目標,例如:20歲要考上證照,畢業要驅策自己當上營業處主任,30歲要當上處經理等等。他說,他有一位學姐,他常以她為典範,將她擺在自己人生道路前方,做為努力追趕上的標竿。

「數秒鐘轟的一聲,多少孩子的人生計畫就此被打亂了......。」林媽媽感嘆道。

「祺育去年四月份考上證照,五月開始從業,六月就出事了。」媽媽說,祺育剛開始摸索的第一個月才領到一萬多,比工讀生還少,但到了第二個月,已經做到十幾萬,只花兩個月時間,他就拚到一張業績卓越獎狀。

「我們公司有個限定資格的『旺年會』,我們營業處兩百人今年只有九人達標,其中就包括祺育。」

  

初試啼聲即戰功彪炳的新銳,兩個月的衝刺,在627當天戲劇化地戛然而止。

「都已經這樣,不然要怎樣呢?」住院時,人緣很好的祺育幾乎每天都有不同人馬前來探訪,面對形形色色的眾人替他惋惜、懊惱的各種聲音,他都以這樣的態度處之。

林媽媽回憶,祺育身上有85%的燒燙傷面積,換藥時她發現藥很濕、很冰,藥布還要浸過食鹽水避免受冷氣乾燥,等於傷患整個人像是被泡在水裡、又躺在過低的空調中「冷藏」。想當然耳,就算蓋五件棉被依然還是惡寒,因此醫院會使用一種黃光來應變與保溫。

「許多八仙傷患看到黃光都很害怕,哭喊『不要不要!火呀!火呀!』,彷彿又重回八仙地獄般的現場。我問祺育,那你呢?你還好嗎?」林媽媽說:「祺育這孩子卻總是回答:都過去了、不去想它了。」

不去想它了(嗎?)......。

為避免耽誤林媽媽的工作進度,很快的,我看看時間,結束訪談,起身告辭。

再度穿過忙碌鬧騰的辦公區。外在情境對比著我內心方才聽聞的,祺育被「冷藏」的志願,虛長祺育許多歲數且僅僅旁觀的我,胸口依然充塞無法消解,人生那般激烈的翻轉怎堪?況乎才大三的他?以及其他近500個年輕的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