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雁婷

1994年生
46%灼傷
台北市,學生。

羅雁婷(七)回到渡船頭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前往高中時代打工的渡船頭,賣伴手禮、雞腿捲、超大杯紅茶、辣螺肉的叔叔阿姨全都認識...
前往高中時代打工的渡船頭,賣伴手禮、雞腿捲、超大杯紅茶、辣螺肉的叔叔阿姨全都認識雁婷。 圖/記者陳又津攝

「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這次員工旅遊要去新加坡!」「我可以偷偷跟去嗎?」「身體可以的話你就來啊!」雁婷來到以前工作的牙醫診所,去年九月預定的員工旅遊被八仙意外打亂。診所裡,還留著雁婷的櫃子和制服,今年的員工旅遊可能也算了她一份,甚至,連工作都留著。

「可是我一定要穿長袖制服……」「冷死了妳看我們也穿長袖!」寒流過境正好幫雁婷解圍,同時也有人說:「我不要看到妳的肉體,我怕我會長針眼!」事後,雁婷說這同事說話就這麼直,她只是開玩笑,雁婷早就習慣了這些話。

前往高中時代打工的渡船頭,賣伴手禮、雞腿捲、超大杯紅茶、辣螺肉的叔叔阿姨全都認識雁婷,他們先頓了一下,看著那個一直盯著自己的奇怪少女,然後大聲一喊:「是雁雁啊!」「妳還好嗎?」「怎麼一直抓?傷口會癢嗎?」「妳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雁雁好漂亮。」「妳還算幸運的。」……雁婷回答眾人千篇一律的詢問,她不知道未來能不能畢業,因為學校不像當初講的「不用管成績」,更不像政府說的「醫藥費全民買單」。

目前醫藥費都由善款墊付,身體胖了十公斤,現在只能待在家和去復健,賠償也不太樂觀,這些人只要問一次,雁婷就不厭其煩答一次。

渡船頭老街尾巴,賣臭豆腐的阿姨叨念雁婷:「妳怎麼這麼不小心,以後還要騎機車嗎?」看來印象還停在雁婷兩年前摔車。雁婷點頭,說偶爾還是會騎車。阿姨說年輕人真是不會怕啊,頓了一下才問:「妳不會是因為八仙的吧?」雁婷點頭,阿姨才發現誤會了,久久說不出話來,眼神中滿是憐惜。

「以前我來,都吃這家的滷肉飯配荷包蛋。」雁婷過去工作的夾娃娃機店收了,但她不時會幫忙旁邊店家裝米糕、滷肉飯和紅茶冰。「不忙的時候,我會自己做蚵仔煎。」吃完以後,雁婷疊好碗筷,放進碗槽,衛生紙丟進垃圾袋,就像自己會在家裡整理的那樣。

阿姨交代雁婷,有空多出來走,心情才會開朗,做一份帶回去給媽媽吃。雁婷說不好意思啦,另一個姊姊笑說:「不好意思那做兩份!」

即使雁婷離開了渡船頭的工作,但街上的人們還惦記她,一下子就能喊出雁雁,比起學校,渡船頭才是她真正有歸屬感的地方,所以才會特地來到這裡,面對自己過去以及未來的樣子吧。

羅雁婷(八)好想養隻狗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電話簿那麼多人,但不知道可以約誰出去。」

現在家人大多不在身邊,爸爸要上班,弟弟剛找到工作,母親也不必隨時照護雁婷,離開了家事服務的臨時工,回歸工廠作業員的生活。

「我知道家事工作很累,因為我都會跟社區打掃的阿姨聊天。」

雁婷沒有親眼看見媽媽的工作,也沒聽過媽媽抱怨,但她知道媽媽把這些苦往肚裡吞。如今雁婷的世界突然縮小,只能在搭公車復健與家庭生活之間運行,原本忙碌的工作和學校一下子疏遠了。

「在醫院,大家說要去找妳,我也很期待出院,可是出院到現在,真正會來找我的就那一兩個。你說沒空,可是我又看到打卡動態。」沒有履行的承諾,讓雁婷很失落,雖然她知道大家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更想去的地方和朋友做更多的事,而這些事,多半不是現在的雁婷能參與的。

「他們很忙碌,我反而有那麼多時間。」

但是,傷友之間沒有新的友誼嗎?

當初與雁婷同行的朋友,大家傷勢各異,有人剛重建出院,有人根本不想去復健。

「人落魄後才會知道身邊是什麼朋友。」

雁婷在臉書寫下這則動態,因為復健而認識的傷友佩如傳來訊息:「要一起出去嗎?」

兩個女生約在士林碰面,再從士林到新莊,度過一段驚險又愉快的時光。在士林的街上,有人坐在輪椅上乞討,他拿著捐款箱,手指因燒燙傷而彎曲,雁婷看見了,走向前去投了一百塊錢。

訪問途中,雁婷經過寵物用品店,忍不住停下腳步,說她最近忽然想起斷絕聯絡的朋友,打算跟他的家人聯絡,讓她偶爾去看看那隻她深愛的狗狗,說著就找出那隻狗在她手上睡著的照片。

感情受創之後,雁婷留戀的不是人,而是狗。她想見一見那狗,那狗說不定也很想念雁婷,但狗的語言人類不懂,所以雁婷連探視權都沒有。

「沒有狗會像滷蛋那樣對我了。」

雁婷惋惜的,是那段感情,也是狗兒眼中的自己。

有狗,家裡就有誰在等你回來,出去散步的時候,身邊也有個對象陪伴。現在的雁婷儘管努力復健,為自己找到出門的理由,但大概沒有哪個理由,能像遛自己的狗那樣充分,那樣不離不棄。

羅雁婷(九)以前漂亮是好事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雁婷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皮膚漸漸穩定,傷友家屬看見她,一方面可能看見了恢復的曙光,另一方面也擔心孩子沒辦法恢復到這個程度,結果就問了:

妳的傷是不是比較輕?

這個問題,讓雁婷覺得很難。因為傷不能比較,重要的不僅是燒傷面積,深層的皮膚復原其實更需要時間。只用數字來衡量,往往容易讓人誤解真實的狀態。

「在醫院我三餐加宵夜,吃完就下來走路,那時候的努力有誰看見?」

如果光憑出院以及後來的恢復情況,來判斷傷的輕重,對受傷的人來說並不公平。雁婷拿出醫院的存檔照片,「皮膚都白了,就跟肉熟了沒兩樣。」

這樣算輕傷嗎?

為了皮膚好,雁婷努力吃東西,體重增加十公斤,就為了重建手術之後,忍痛取下的珍貴皮膚可以跟舊皮順利癒合,不讓好好的皮膚白白浪費。

雁婷變胖了,以前的牛仔短褲穿不下,少不了要面對一些「玩笑」,「大家開玩笑說我胖OK,但有時候太超過了」,為了復健生活可以踏穩腳步的增重計畫,反而使雁婷成了群體中的「胖子」。

以前,只要隔壁阿姨說衣服不好看,雁婷再也不穿那套衣服,但現在的雁婷走進藥妝店,買了些日本DIY食玩,自己拆開包裝以後,笑著說這些要「給沒來復健的人當手部復健,做完了還可以吃!」

吃,不再是罪惡,而是讓自己變得健康的義務。

訪問過程中,雁婷收到力禎的語音訊息,她剛去打四公分深的壓疤針:

痛,超痛,上麻藥的時候最痛。

聽起來是壓低了聲音,沒有尖叫、沒有失控,但聽起來一樣恐怖。

因為雁婷下禮拜將要去打第一次的雷射。

「女孩子的臉最重要。」

所有人都這麼說。

所以不管再痛,女孩們都打算咬牙撐過壓疤針,身體就再說吧。

青春貌美,是少年少女本來就背負的期待,現在依然是這些傷者在意的事,但也更加遙不可及。對於這樣的落差,雁婷不說喪氣話,卻也沒有過度樂觀:

以前漂亮是好事。

漂亮對一些人來說是好事,但不該是折磨自己的理由。

以前擁有的纖細與光滑,再也沒有了,但現在的雁婷,卻是如此雍容,如此大度,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