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雁婷

1994年生
46%灼傷
台北市,學生。

羅雁婷(十七)再次畫畫的勇氣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圖/受訪者提供
圖/受訪者提供

沈寂一段時間之後,雁婷推出另一種風格的畫作。

創作者一旦走到高峰,後續就是無盡的下坡,無論做出什麼作品都是退步。但雁婷克服心理障礙,拿起水彩筆,按照自己的想法畫了。

那個長頭髮穿裙子的女孩是過去的自己,所以她用的是藍色、綠色、紫色,眼妝誇張一點,雁婷說,「復健時可以朝以前的自己為目標,但是不能留戀我以前這麼美、這麼帥,為什麼變不回去?」一切都過去了,現在什麼都不是。預定背景是花的圖騰,但水彩容易暈開,沒有雁婷想要的效果,她改用銀色噴漆畫出星空,水彩則用噴的,一滴一滴蓋掉原本的圖。如果現場看畫,可以看見銀色、白色、淡粉和淡黃的點。627週年時,這幅畫將會在台大醫院展覽。

作畫的時候雁婷有很多情緒,想了很多事,但她沒把討厭的事寫得太明白,「跟我一樣受傷的朋友都懂那種感觸。」

當時她陷入昏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只知道是大面積燒燙傷,很燙、想喝水,以為像平常一樣擦藥就好了,不知道後面等著的是植皮和一連串的手術。雁婷的右手相對身體其他部位燒得較輕,植皮的網格較小,但雁婷醒來,看見右手就很害怕,腿部換藥的時候紗布連皮都被扯起來,雁婷痛得又叫又哭,她稍微伸直脖子,看見自己的身體燒成這樣,媽媽、姑姑必須把她眼睛遮起來,讓雁婷少崩潰一點。另一方面,施打嗎啡後視覺焦點無法集中,雁婷無法使用手機,房間內沒有鏡子,所以雁婷也沒有機會看見自己的臉。

住院後期,雁婷第一次走路,在廁所鏡子看見自己的臉,「以前不是這樣,為什麼現在變這樣?雖然我的臉傷比較輕,可是一樣紅、腫、黑、脫皮。變到現在這樣,鏡子裡面是誰?用手一直摸、一直摸,怎麼變這樣,嘴唇也有燒到,一直結痂又很緊,每去廁所一次就哭一次,說我好醜——」家人一直說會好,醫生也說會好,但是雁婷不斷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那天不回家就好?為什麼要下去舞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走了就好?為什麼要讓我承受這些痛苦?無限的為什麼,變成她揮之不去的陰影。現在,雁婷還沒完全接受自己的傷口,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須「每天保護它、愛護它,為傷口擦乳液和按摩。」

藉由這張畫雁婷告訴自己,也安慰其他傷友,既然身體上已經受這麼多折磨,為什麼心理還要這麼痛苦?不如試著跟自己做朋友,不要再自責了。

羅雁婷(十八)家人支持的力量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攝影/陳又津

「我夢到旁邊是火,但是媽媽都不理我,她說妳在彰基醫院很安全,趕快睡覺好不好?可是我的夢都是火,空氣裡都是塵煙很難吸入,我媽又一直說我很安全,我不相信,說妳騙我,明明旁邊都是火,妳都不救我,我要想辦法自己救自己,半夜盧媽媽拿手機打電話給我爸和我弟,有幾次他們沒接我就生氣哭鬧,媽媽說要接這電話,所以我半夜打過去他們會接,一直安撫我。我叫爸爸趕快來救我好不好,我真的在火裡面,但是爸爸也跟我講說,你現在在醫院很安全,我整個很錯愕。當下真的旁邊都是火。」

住院那時雁婷爸爸開車南北奔波,媽媽和姑姑睡在雁婷旁邊,但雁婷會尖叫,無法分清楚現實和夢境。當時不止是在身邊照顧雁婷的家人,就算遠在八里,同樣不敢熟睡。

但面對無盡的重建和復健,雁婷的人生盪到了谷底,但媽媽和姑姑聽到雁婷講為什麼要救我,她們哭著告訴她,「我照顧你這麼累,怎麼可以講這種喪氣話?」結果看她們哭,雁婷不敢再講了,但還是常常有這種想法。

「老天選擇你,讓你變成這樣子,可是又不把你帶走,我覺得這種行為很賤。」但雁婷一路辛苦走來,想到阿公阿嬤爸媽弟弟,接觸到社會中的現實和溫暖,「他們很需要我,我還這麼沮喪的話,他們對我的努力是不是就浪費了?」

爸爸有空就到彰基探望雁婷,只要看到雁婷就問為什麼你腳一直在抖?可不可以不要抖?這樣正不正常?但雁婷必須忍受走路的痛楚,也覺得我不是故意要抖的,為什麼問我這種話?像親朋好友也會說,怎麼好好一個人,會變成這樣?這樣的話可能是為雁婷心疼,但聽在耳裡一樣難受。後來護士跟爸爸聊,知道爸爸只是關心腳抖是否身體不正常的反應,不是責怪雁婷。

出院回家前,雁婷房間本來沒有冷氣,爸爸一邊上班,還要請人進房間裝冷氣,之後又怕傷口感染,每天拿消毒水擦拭房間,一塵不染。媽媽睡在雁婷身邊,方便她半夜有什麼需求,協助她抓癢或上廁所,但雁婷身體癢得睡不著,媽媽忍不住責備她為何每天都不睡、不好好休息?儘管知道媽媽的話出自於關心,但雁婷還是忍不住回嘴,妳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的感受。雁婷知道自己不應該,因為想到受傷以後,自己固然要忍受痛楚,還要做心理調適,但看在家人心裡也一樣不好過。

「如果我再講這種話,是不是會讓他們覺得很失落?」

所以雁婷不講喪氣話,也漸漸不發脾氣、不哭了。再去想為什麼,知道這麼多答案,也不能改變什麼,倒不如開心過每一天,因為爸爸總是希望雁婷開心,說開心才會好得快。

羅雁婷(十九)明年此時回華山


願景工程 特約記者陳又津

 圖/鄭伃均提供
圖/鄭伃均提供

6月24日,入夏連日破紀錄高溫,下午有時豪雨,有時悶雷。

陣雨過後,雁婷和伃均一家搭乘捷運來到台北市華山藝文中心參與「迴祿」攝影展,這是三個月前年初寒流過境時,雁婷應攝影師李天賀邀請,拍攝疤痕的肖像照。場內共有23幅肖像照,展期為時三日,這天是開幕盛會,果汁與茶點擺放在桌上,從早到晚都有許多人入場,場內笑聲與驚嘆不斷。

「你也來了」、「你胸毛怎麼這麼多」、「這個疤痕照顧得很好」、「你現在是不是比較瘦」、「你猜我在哪裡」……

如果閉上眼睛聽這些對話,可能會以為這是一群年輕人的同學會。

雁婷的大學同學說:「因為在這裡的人都有相同經驗,不會有人問你『八仙的喔。』」大家在這裡重逢,才終於顯露出外面沒有的自在,「在這裡抓癢或跺腳都不奇怪,會來這裡的人都可以理解。」

不少人穿著短褲與寬鬆長衫,只露出腿上的膚色壓力衣,長衫豔麗的配色讓人忘了壓力衣底下是累累的傷疤。黑色壓力衣底下投出的些微膚色質感,更容易讓人以為是防曬袖套或是跑步用的褲襪。

壓力衣的設計盡量不引人注目,只有膚色和黑色兩種,受傷的女孩們就算忍不住想穿短褲,也多少用長衫遮住手部和腿部後側的壓力衣。

「有同學去學校都穿長褲去上課,不敢露出壓力衣,像雁婷他們這樣露出壓力衣是很勇敢的。」雁婷大學同學說。另一名同學坐在教室,套上長褲讓他看起來跟一般同學一樣,但腿部腫脹必須把腳跨在另一張椅子,不明究理的老師或同學看了,不免覺得有失端莊,希望同學自律。或許將來看到有人抬腿的時候,可以知道傷友並非故意佔據兩個位置或弄髒椅子,而是不得不如此而已。

八仙事件滿一週年之前,雁婷的日子很匆忙,充滿了邀稿、畢業製作和扭蛋生意,但扭蛋機做下來,雁婷發現賺不到什麼錢,截稿期限又迫在眉睫,只好做到一個段落,向後來的訂單喊停,「剩下的材料做完以後,我就不做扭蛋機了。」

接下來一年,在老師的鼓勵下,雁婷將會專注在畢業製作,用畫作來描述媒體沒報導出來的感受,最開始的傷者心情,並記錄一點一滴走過來的歷程。雁婷笑笑說:

「專題的名稱就叫〈重生〉,地點也在華山──現在可以打廣告嗎?」

明年此時,五月開展,雁婷期許自己可以順利畢業,也好好完成八仙事件帶來的功課。